贺清离队的这几日内，何子裕已经与幽州都督手下的人马汇合，两人把酒聊了一整夜。
“是在下考虑不周，先前收到京城发来的密报，说是要放松幽州的防线，殊不知敌人人马已压境。”幽州都督郁崇战战兢兢，“在下这段时间，一直在寻找您的军队，昼夜难眠。”
何子裕手里的白玉酒杯一转，轻笑着说：“郁大人哪里的话，维护家国安危，怎会是您一人之责，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拼命抗争了。”
见郁崇依然满面不安，何子裕心里笑了笑。
“郁大人放心，等这仗结束，子裕回京向陛下述职，对郁大人这边的事绝对只字不提。”
提了也没用，毕竟放松幽州的防线，必然是陛下的意思。不过，郁崇哪里想得到这层呢？
不出何子裕所料，郁崇果然惊喜地抬眼，说：“此言当真？”
何子裕点了点头。
就卖他个顺水人情吧。
“多谢子裕兄体恤。”郁崇拿起酒杯，“这一杯，我敬您。”
腊月初八，莽原军与怀臾军对峙于濡水河两岸。
贺清坐在堡垒上，平静地俯瞰着脚下的濡水。
寒冬腊月，早已冰封的濡水河仍旧不失平日浩荡的气势，一马平川横在眼前，仿佛棋盘上的楚河，将莽原、怀臾的将士分隔两侧。
怀臾人的主营就在眼前。
如果没有意外，这场莽原和怀臾的拉锯战，就会在这两日内分出胜负。
贺清肩膀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她受伤不轻，休养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因此何子裕并没有安排她和韩文嗣等人一起冲进敌营夺取敌人首级，而是要她留下来看守后方。
为了生死殚精竭虑这么多日，贺清终于能坐下来，稍微地喘口气，可她的内心却并不安定。
准确的说，相比之前，她的不安反倒愈发强烈。
自己的军队在伏击中受到袭击，队友却并没有按计划如时出现，她也险些为此丧命。
甚至，当唐瑛骑着马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是来要她的命的。
相比敌人的步步紧逼，统一战线的自己人的恶意，好像更让她坐立不安。
贺清不知道自己的敏感是否合情合理，只是坐在堡垒上，努力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贺清，他们说你是主帅，你还真拿自己当主帅了？”唐瑛的嘲讽回旋在耳畔。
贺清努力地回想，她和何子裕唐瑛等人相处得一点一滴。
何子裕带着援兵出现时要她交出主帅令。
萧言霜的死。
唐瑛听到“何子裕”几个字后转身离开。
整个莽原与怀臾的战争都是陛下一手的策划。
一幕一幕，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想。
为什么这些看起来，那么像个局？
一个局套着一个局，而她身在其中却不知情。
贺清用没受伤的手扶着额头，总觉得好像要想到些什么，却被一声号角声打断。
战争开始了。
何子裕等人带着人马，踏在濡水河的冰层上，从四面八方向怀臾人的主营冲杀过去。
贺清盯着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马，忽然想到，他们中间会有多少人活着回来呢？
眼看着双方厮杀在一起，贺清不敢有片刻失神，带着弓箭手在后方辅助。
战斗的核心逐渐朝着对岸移去，贺清目光向下一扫，正好看到一个人正朝她的方向奔走而来，而一个举着刀的怀臾士兵正要挡他的路。
看到那人的模样，贺清忍不住有片刻疑惑，却还是手比脑快，飞出去一箭，直接将那怀臾士兵射翻在地。
那人停在原地，抬头仰视贺清，接着继续疾走而来。
片刻之后，周杞沿着螺旋的木梯爬上了莽原的哨塔。
贺清见他满脸是血，忍不住问他：“你还好吗？”
周杞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没好气地说：“这不是我的血，谢谢主帅关心。”
贺清正想找军医帮忙他看下，只听他又补了一句：“我能活着回来，让你失望了吧？”
贺清差点炸了。
这活干的，真是费了半天劲，两头不讨好啊。
周杞玩味般地看看她，然后直接绕过她，大步流星向后方走去。
“我派人去救你了。”贺清转头向他喊。
“谢谢你了。”周杞明显不相信她说的。
无所谓了，贺清这样想着，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头。
只要能活着回去，别的她都不在乎了。
周杞那厢不知道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头问贺清：“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们一起攻打怀臾人主营？怀臾王子在那里。”
“我如果去了，这谁来守啊？”贺清反问。
周杞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贺清被他盯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他这个问题的意思是什么。
依照《莽原军律》的规定，决战时夺下敌军主将首级者，获头功；夺下敌军将军首级者，获二等功。
怪不得这场决战，连韩文嗣都吵着要去！
她竟然把功劳分配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你现在去还来得及，别怪我没提醒你。”周杞说完就掉头走了，只剩下贺清还愣在那。
现在要赶过去吗？
可是，她如果去了，一旦怀臾军派人从后方攻打过来，莽原沦陷简直就是弹指间的事。
贺清就这样一边犹豫，一边坚守阵营，直到天黑。
怀臾与莽原的这场战争始于两国王君的一纸约定，持续了三个月，最终以莽原的胜利告终。
这场战争中，莽原的无数重臣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其中，韩文嗣夺下敌军有军衔者首级最多，获得头等军功。唐瑛身负重伤，依然杀敌无数，获二等军功。何子裕领军有方，被皇帝大为赞赏，获三等军功。周杞在军队危难之际主动献身，前去敌营作为人质抵押，剩下的一点军功就分给了他。
只有一人榜上无名，就是临危受封的女将士贺清，她在皇帝分军功时，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功劳让给替她做人质的周杞，皇帝对她的清心寡欲颇为赞扬。只是，不知为何，除了皇帝以外，这位女将士的善举竟无人知晓。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将士也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不过，由于他们的名字太多，战报上不能一一列举，也就没有人能记住他们了。
就这样，贺清又失去了一次晋升的机会。
面对这样的结果，她习惯性地坦然接受了，不过如果有下次，她还是会努力试试的。
当然前提是如果有下次。
返程时，贺清坐在辘轳战车上，看着脚下成堆的尸骨沉思。
这样的战事，要是再来一场，她还会参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