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疑

    陈旭曾经告诉兰加志,所谓肱股之臣最大的本事是让事情高高扬起最终轻轻落下。

    这一场多少有点下不来台的特别早朝被新生皇子的几声啼哭稳稳接住,皇帝在短暂的缓冲之后挥退了殿中的大部分官员,兰加志师生当然在其中。

    “拏云……”还没有从裕心殿漫漫的长廊里走出去,陈旭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兰加志的手腕,师生两人瘦得相得益彰,骨节与骨节硌在一起,“你是怎么知道的?”

    “学生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兰加志低声回答。

    好容易随着一众大人们出了廊道,下了和光大殿的白玉台阶,御道上没有被召见的大人们并没有退去,见他们出来了便一股脑儿涌上前询问。

    陈旭趁机将兰加志推到梯子侧面,压着他的肩膀问:“为师刚刚看得可清楚,陛下说云州那些事的时候你一点都不露诧异,你……你早就知道北三州的事了?”

    当然知道,玉龙写了好几千字的信。

    “我一个小小八品监察,哪有本事知道北使这些事?”他看着师傅的眼睛说。

    显然,这头老山羊是不信的,哼了一声,“为师平日也不曾亏待于你……”

    跟御史台大部分人一样,陈旭依然相信兰加志就是潘小来,他背后的靠山一定是三品以上的大员,不然在地方上好好的做个七品知县,犯不上自降官衔进入毫无油水且官职低末的御史台。

    只怪这臭小子实在太会演戏了,跟在他身边四年,竟然没有露出马脚。

    陈旭从未将需要冒头挑事的差事交给他办过,甚至在决定哪些折子该写哪些折子不该写时询问他,这小子每次的回答都能分好轻重缓急,却不偏不倚,实在难以琢磨。

    “师傅与其试探拏云,不如……”兰加志拍了拍师傅在玉石阶上蹭到的灰尘,虽然穿的绯色的官服,其实他并没有到五品,只是先帝对在御史台工作近三十年的体恤,破格让他服绯。“不如弄清楚陛下是想硬放还是软放。”

    陈旭眼珠子一转,想到了问题的关节——夏无疑。

    “夏州丞现下在裕心殿里躺着,这说明什么?”兰加志戳了戳陈旭的心口。

    这是他们师生四年来兰加志第一次明确表达的见解,陈旭感到一丝既惊喜又惊诧的陌生。

    兰加志向侧边退了退,微微拱手,说:“学生愚钝,看法粗浅,还需要师傅多多教导。”

    陈旭回过神来,干咳两声,甩甩袖子从这个角落走了出去。

    李顼命人将夏无疑置于裕心殿西北角的值殿里,这里通常是值夜宦官休息打盹的地方,与皇帝自己的寝室仅有一墙之隔。

    他的一只鞋底磨穿了,周身的衣服不知道缝补了多少回,手指和耳朵上全是冻疮破掉之后的脓痂,肚子上的皮肤因为短时间内瘦太多而下垂,后脑秃了一大块。所幸没有受别的外伤。

    “醒不了吗?”皇帝问。

    御医明宏深三十岁的年纪,还是学徒之时便跟着师父在宫中走动,李顼从小便是他侍候长大的,君臣之间有一些朝臣远不能相及的情谊。他已经在这间值殿里呆了一个多时辰了,其间也听到一些主殿里皇帝念的请罪书。

    明宏深比谁都清楚现在他手里的这条人命有多重要。

    他摇摇头,将夏无疑红肿的手放回被褥里。

    李顼背后,董捷彬、白果果以及御史中丞钟昌黎三位挤在这间狭小的值殿里,明宏深皱了皱眉,他清楚地闻到涌入的复杂气味,李顼青枣般的少年味、白相酒糟似的老人味、钟中丞带来的御史台的柏树树脂味,以及董相那特有的檀香混合熟梨的香气。

    他天生嗅觉敏锐,甚至能闻出病人身上异常之处。

    每次与董相相遇,他都会垂下头猛吸几口他身边的空气,那种天地万物生长到最成熟、最高/潮、最美妙而产生的迷人香味。

    “陛下将夏州丞置于此处,多有不妥呀。”钟昌黎说。

    李顼看了看明宏深端正的侧脸,又看了看他的手指,反问中丞大人:“那晓公认为该置于何处啊?”

    钟昌黎表字叔晓,即便统领御史台也不过从四品官衔,与身边的两位从一品相较低了不少,可是御史台历来是皇帝耳目监察天下,即便是三相,对他也向来客气。

    “不如由臣带回御史台狱……”

    “哼。”李顼轻哼一声打断他的提议,再看一眼明宏深,他眯着眼睛趁机养神,对于朝政的事显得兴趣缺缺。“晓公能保证夏州丞的安全吗?”

    “臣当然能。”钟昌黎回答得干脆,“陛下不要坐到榻前,夏州丞这一路不知染过多少疾病,轻易触摸臣怕、臣怕伤了陛下圣体。还是由臣尽早带回御史台吧,不可再留在裕心殿了。”

    “晓公不必着急,朕是万万不会将夏无疑交给大理寺的。”一句话便挑破了钟昌黎的私心,御史台与大理寺暗争不断,李顼今日有意遣退了大理寺卿,便已经表明这件事大理寺不用插手。“朕的身子,自有明大人料理。”

    明宏深睁了睁眼,轻轻笑了笑。

    董捷彬此时附和钟昌黎道:“臣觉得,钟中丞说得有道理,陛下不该将夏大人继续留在裕心殿。”

    “哦?礼公有高见?”李顼递话给他。

    “白相的门生也不是第一回被栽赃陷害了,现在仅凭夏大人一本请罪书,就把北使叫回来吗?那群效仿之,上奏的人把自己弄个半死,说的话就一定是真话了吗?”董捷彬说话咬字特别清晰,语气中正。

    明宏深吸一口气,沉浸在水果熟透的美味中。

    “此事若为真,也须要夏大人苏醒之后,拿出实际证据与焦北使对质,恐怕是个漫长的过程,陛下将人留在裕心殿,朝臣们恐有多余的猜想。云州没了州丞这么几个月……焦北使不曾上报,或许真有什么事绊住了。”

    钟昌黎一时分不清这话里话外到底哪句是向着白相,双相之间的微妙气氛冲淡了他的心急。白相执掌枢密院,今日的事无关军政,他单是身为人师受了牵连,圣上该是故意没宣欧阳铖,三相在场怕是情况更复杂。

    李顼抬了抬眉毛,看到明宏深事不关己的样子,“你,想个法子把夏大人弄醒。”

    “弄……”弄不醒,明宏深看了看在场的大人们,张口还是没直接否定,“臣只能去请王老御医了。”

    李顼瞪他一眼,摆摆手打发他走。

    “臣告退。”他纤瘦修长的身子微微躬了躬,“别过各位大人。”

    明宏深出了值殿,白果果才开了口:“陛下要派谁去北三州呢?”他脸上皮肉向下坠着,垂着眼像是睡着了。

    “派谁去……夏无疑没醒,拿着一本请罪书就派钦差去查焦蒿,白相觉得钦差该怎么查?” 李顼边说边由值殿踱步到外面去了,看着明宏深迈出殿门。

    “总不能当这件事没发生吧。”枢密使语气倒是不紧不慢。

    芷欣急匆匆由廊外跑来,不偏不倚跟明宏深撞了个满怀,两人都没得了好处,自顾自揉着撞痛的地方,李顼看在眼里想笑又忍住。

    李晟海低声让两人从殿前离开,接过了芷欣递来的折子,迈着小碎步跑到皇帝身边,有点焦急地说:“金州加急。”

    他背后的三人同时将目光投到这封小折子上,李顼拆开提刑司官印的封缄,几眼扫完了上面的句子,啪的将折子合上想了想扔到钟昌黎身上。

    “陆骢说,刘成胜死了。”

    这折子还是想扔到白果果身上的,可他一个管军政的无端被学生牵连,今日又挨了好些责怪,李顼见他须发皆白,实在没忍心再丢给他。

    “白相说得对!查!好好查!钟中丞把夏无疑带走,无论死活这个事朕要一个说法!”

    钟昌黎立即领命,问道:“陛下可有心仪的钦差人选?”

    李顼走到案前,在心里盘了一遍他认识的侍御史,“是不是有个叫陈旭的?先帝特许服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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