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夏无疑被收入了御史台狱,虞进从殿前司调了两押(一押二十五人)士兵在狱中轮流执勤。像兰加志这样的八品监察,也轮着在监舍外日夜值守,

    这两日的早朝像帝京东市一样,大臣们轮番吵架,在地方任过职的大人们站一边,学官站一边,台鉴站一边,只有武官被挤到角落里打哈欠。

    有传言陈旭将要领巡视差遣北上金州,这差遣的任命还没下来,监院一帮御史都莫名其妙贴到兰加志身边来了,原本不怎么受关注的他走到哪都有人前后跟着,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今日计划早些放衙,先悄悄去一趟将军府,写给李千沛的信需交予芩姑姑转寄,然后再去往狱中值夜,可申时都过了还没从几位御史的纠缠中脱身。

    他怀里揣着封写了惊蛰之变的信,像是揣着个危险的炮仗,怕耽误了值夜的时辰,便将茶盏打翻在身上借口说要回住所更衣。

    将军府在北宸大街上,他住在南城,这几天总有几位住在南城的同僚与他同路,今日也不例外,他摸着怀里的信只能明日再做打算。

    二月二,敲瓢碴,十窝老鼠九个瞎。

    天光刚刚暗下去一些,兰加志所住的鱼跃坊里便有百姓点着蜡烛照房梁,用笤帚敲打梁头、门户、床炕,将越冬之后醒来的蛇虫鼠蚁赶走。

    他的小院是早年回京李千沛给购置的,当时她原本选了北城一处三进的宅子,比这个小院大了四倍不止,原主人还给起了个名字叫“疏横居”,在他千般万般推诿之下才最后换了这套小院子。

    他执拗的写了借条,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清,芩姑姑说那借条在将军有一次喝吐了的时候揩嘴揉烂了,他自己一直记着账,今年有望全部还清。

    不知怎的,今日的门锁有点奇怪,他拿着钥匙拨弄了一下,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果然他刚刚一推门进去就眼前一暗,一个矫健的人影跳下来在他背后堵住了门,还不等他开口叫,来人就捂住了他的嘴。

    “兰大人,是我。”

    兰加志嘴上一松,看清了面前英俊的青年,“沈指挥使?你怎么……玉龙回来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日夜兼程,沈流韬还是没赶上夏无疑,今日入京便听闻他已经收监到了御史台狱。

    “将军在白云,暂时脱不了身。”沈流韬答到,眼神往地上瞥了瞥。

    兰加志先闩上了门,又领着沈流韬进了屋,嘴里一直碎碎念着:“玉龙叫你回来肯定有事啊,很严重吗?北三州的事她都知道了吗?夏无疑跑回来了……”

    “大人,流韬这次来,正是为了夏州丞。”

    兰加志定了定,转头看着这位李千沛最信任的指挥使,早在培风书院之时,他便已经见过这个铁匠之子,津葳之后也是他扛起了玉字军的骑兵,不知怎的,今日这一面,他总觉得……他哪里不一样了。

    沈流韬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苦笑了一下:“流韬在玉泉城受了重伤,现下还没有完全好。”

    “哦……难怪觉得沈指挥使清减了不少。”兰加志笑了笑,摸到胸口那封信,“我原本打算今日去将军府递信,可是没有机会脱身。你来,可是玉龙有什么交代?”

    “是……”沈流韬点点头,“夏州丞可苏醒了?”

    兰加志摇摇头,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但是今日稍晚王老御医会去狱中看他。”

    “谁……把王老神仙也请动了?”

    “明宏深明大人,也是陛下的意思。”眼下整个帝国都在等着夏无疑醒来。兰加志点上了堂屋里的蜡烛,墙角传来了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

    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不知琼瑛姑娘现在好不好?”说到王老御医,兰加志想起在李千沛身边的琼瑛,“兰某一直认为沈指挥使与她极相配。”

    “流韬可配不上欧阳氏贵女。”他似乎不想谈及这个话题,转而说,“看来夏州丞今夜苏醒有望。”

    “是的,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呢。”

    “不止是王老神仙……”沈流韬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交到兰加志手里。

    竹子做的盒子上胡乱勾勒了几笔竹叶的图案,他打开看到里面装着半颗蛋黄大小药丸。“这是?”

    沈流韬受伤之后,全靠着老天师的半颗金丹吊命,剩下的半颗琼瑛留给了阿娜尔。

    “文同天师的金丹。”沈流韬说着又拿出一个掌心大的信封,“将军说夏州丞一醒,劳烦兰大人递个信给他。”

    他接过那个小巧的信封,厚厚的褚纸,既防水又耐磨,捏起来能感到里面几页纸。“玉龙知道夏州丞会入京?”

    “夏州丞两个多月前就离了云州,上元节后流韬一路追回帝京,还是晚了一点,不然也不会劳烦兰大人帮这个忙。”

    “北三州到底怎么了?!”兰加志这句话大声了一些,自己给自己吓了一跳。“之前玉龙的信里说你去张县跟过走私,这些事跟焦北使都有关系吗?”

    “将军目前苦于没有证据,流韬回来,便是让夏州丞活得更久一些,说的话更多一些。”

    “殿前司亲自监管御史台狱,玉龙这是为难拏云啊。”相识近十载,她从未有求于他。

    “将军还说……”沈流韬看出兰加志的犹疑,“如果兰大人多有为难,流韬便不再叨扰。”他说完,伸手请对方将信封交还。

    兰加志捏着那个不过一两重的小信封,看看沈流韬满是伤疤的手心,又看看他锋利俊美的面部线条。

    “好。”他握紧手心,“我尽力。”

    沈流韬嘱咐道:“务必不让夏州丞以外的人看到信件内容,包括兰大人你。事关机密,将军回京之后自然会给大人一个解释。”

    “需要告诉夏大人信是谁递的吗?”

    沈流韬半张脸隐入黑暗里,“夏州丞看了信自然知道。”

    “好……”

    “对了,还有一样要紧的东西。”沈流韬转过脸看着兰加志,烛光拉扯着他脸上的阴影有些变形,“夏州丞看完信之后会给大人一个小手指大小的铜三棱,将军很需要这个东西。”

    “铜三棱?是做什么的?”

    “流韬也不是很清楚。此事牵扯复杂,请大人务必保护好自己,同时不要负了将军的嘱托。”说完这一句,他的整张脸都没入黑暗里,“兰大人今夜轮值,便是最佳的时机。”

    王庆雍王老御医,曾在宫中任职近四十年,直到先帝意外薨逝才告老还乡。

    新帝登基之后为表彰其为李氏皇族做出的卓绝贡献,赏赐了世袭罔替的开国侯爵位,食邑千户,结果老头子一口拒绝了,说自己儿子太多,世袭不了。

    王庆雍有十七个女儿和二十九个儿子,女儿中最得他心意的那一个闺名叫王辞,二十多年前嫁给了欧阳铖,成为欧阳氏当家主母,诞下欧阳氏唯一的嫡出女儿欧阳琼瑛,在琼瑛幼年离世。

    不知欧阳铖对王辞是真的一往情深,还是迫于老岳父家族的压力,即便有两三位小娘在家,也没能做得填房,更未见有续弦之意。

    大裕四大氏族,欧阳薛蒲王,唯有王氏不入仕不经商,王庆雍的子孙散到大裕山河的角角落落,仍有超过一半在行医,在民间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明宏深是老爷子最喜爱的一个学生,他有着超乎常人的嗅觉,老爷子一直悉心教导不让他浪费了难能可贵的天赋。

    “我有四十几个儿女,几百个孙辈,好多我都记不得名字……王辞、琼瑛和明宏深,你们三个要给我送终啊!啊……小辞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明宏深的少年时光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样的话,他热爱并崇拜着他的老师,不止是他高深的医术,还包括他时刻不忘的济世情怀,强大又慈悲。

    好容易找到他的踪迹,为了请他今日来狱里瞧一瞧夏无疑,明宏深付出了两斤烧猪肉的代价。

    老头子头发掉得只剩几缕雪白,他顽皮的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也不及年轻时候那样高了,还说不上佝偻,只是有些肥胖变形。拄着一支拐步幅缩小,背后看起来像是在跳着走,从军官面前过去的时候还不忘戳一戳他们的轻甲,鼻腔里发出“嚯嚯”的声音。

    明宏深在身后给他背着药箱,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了。

    兰加志见这样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入狱来,便知道是王庆雍了,从案前起身迎接,“见过王老先生了。”

    “没见过。”老头一步不停地走到监舍门前,用拐杖敲敲锁链,“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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