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

    八卦合上毫无缝隙,接下来起码要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能打开。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流韬虽不能与大人生同襟,好歹还能死同穴。”

    焦蒿右臂的伤口流出的血渗透了袖子,即便今日活了下来,这件他至爱的交领衫也不能再穿了。

    “我想活,你也不必一心求死吧。”焦蒿低头看着眼前冷光凛凛的匕首,“你要如何才能让我活下来?”

    “我要……我要你负荆入京请罪,将你这十数年所做的一切大白于天下。我要你说出每一分从百姓身上榨取的铜板,每一个冤死在你手里的名字,说你通外夷戕手足,盗地图蓄私兵。”

    竟然笑了,焦蒿竟然在听到这样的指责之后笑了出来,“我焦鹿鸣,除了每年朝廷薪俸,没有多拿过一分钱,十数年所做的一切都对得起圣上。”

    “是吗?”

    “是。”焦蒿坚定地回答。

    “这些留着给阴差判官说吧。”沈流韬的刀尖下移,顶到他精美袍子的腰带以下不到一尺的位置,“这里,腿的根部,我听说切开这里的一条脉络,喷出的血能到三四尺高……流韬死前想亲眼见一次。”

    紧贴在一起的两人都能感到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沈流韬能感到焦蒿的害怕,焦蒿能感受到沈流韬的孤注一掷。

    “请大人将桌案上的文书全部推到地上。”

    焦蒿缓慢地将堆成小山的纸张推倒,纷纷扬扬撒在刻有八卦的地面上,又按照沈流韬所说的将油灯里的灯油全部撒在了上面。

    “大人小心些,要是手抖点燃了我们就提前去见阴差判官。”沈流韬见他的动作实在有些呆滞,“很好,现在把油灯灭了。”

    偏殿的灯熄了。

    屋内只有院子里投进窗页的光。

    “大人!您没事吧!”屋外的府兵高声问,“沈流韬,你赶快放了大人我们还能留你们全尸!”

    “叫他们闭嘴。”沈流韬轻声说。

    “闭嘴!蠢货!”

    沈流韬不敢有一丝松懈,他的全世界都安静下来,耳畔只有更漏即将结冰的不顺畅的水滴声,焦蒿呼吸时胸腔里的轻微哨响,再等两刻,就两刻,给几位大人在地道里多一些时间。

    还有……

    还有给自己在这世间多两刻的回忆。

    这一生令太多人失望了吧,金戈坊里的父亲,牺牲在海崖的津葳,尚在病中的李千沛……还有,他离开时尚在睡梦中的石榴姑娘。

    一想到阿娜尔他暗自浮起一抹笑意,傻姑娘,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还这样年轻,不该跟我死在一起。”焦蒿试图再次跟他讨价还价。

    “嘘……”他脸上的笑容焦蒿是没机会见到了,“你活不了了。”

    这个宣判终于压垮了焦蒿最后的意志,他终于抛出了最后的条件,“铜三棱,我告诉你在哪,还有最后一根在谁手上我都告诉你。”

    “你若死了,那箱子里关于你的罪证就不再重要了。”

    “重要。”焦蒿说话的时候牙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急切地想要换回自己一条命,“最后那根在走私地图的人手里,你不想知道帝京是谁将堪舆图带出枢密院的吗?”

    沈流韬蹙起眉,他是唯一一个在张县走私队伍里、亲眼目睹堪舆图买卖的人,这世上只有他一人能证明图在那钦手里,他当然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兰加志已经逃出,我若今日活下来,只会跑往边境,那钦和羌廷与我都有勾连……你是知道的,我再无可能留在大裕境内了!”

    “那好,你想好了再说,钥匙在哪?”

    房顶上骨碌碌滚落一个人,原本该在偏厅门前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却听到了好几个咚咚的落地声,好像这个人坠落了好几次一般。

    沈流韬觉得事有蹊跷,门外发出一阵短暂的骚乱,之后又是混乱的靴子声,府兵们似乎从偏院里退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房顶上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再次滚下一个人,发出了好几声咚咚。

    “这人……被砍碎了扔下来的?”沈流韬低声自语。

    掐着时间,两刻已过,想必大人们已经抵达了敏德广场下的石室,转入了出口地道。

    “走吧,焦大人,你来开门。”保持着焦蒿在前他在后的姿势走到门前,焦蒿颤颤巍巍地开了门。

    门前落了几个火把,院子里一个活人都没有,刚刚从房顶上滚下来的果然是四分五裂的……尸块,粗粗看来有五六个人。

    这难道是?

    焦蒿短促地惊呼一声,身子也抖了抖,沈流韬推着他往前走,担心暗箭难防,他一直在背后缩着身子,该如何才能以这样的姿势穿过院外近千的府兵?

    无论怎样,今日他与焦蒿,生死皆是一同。

    “捡一个火把,慢一点。”

    焦蒿缓缓弯腰去捡,两人身子一同俯下,沈流韬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偏院黑漆漆的天空,在角度和光源的变化中,他看到了转瞬即逝的流光凭空出现又急速消失。

    心头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喜悦,他的石榴姑娘来救他了。

    这院子的上空挂着一张看不见的蛛网,每一根蛛丝足以切割任何落入其中的人,刚刚房顶滚下来的尸体便是这样被切开的。

    “小铁匠。”房檐上探出一颗头,卷曲的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你坏蛋!”

    “我,我,啊?”沈流韬一边语塞一边笑出声来,“我,你怎么来了?”

    “扔下我就跑了,待会再揍你!”阿娜尔说完一甩头发又上房顶去了,大喊一声,“往后站一点!”

    一张无形的网从空中降落而下,靠着尾端的几个重物改变角度立在了院子中间,挡住了院外想要冲进来的人。

    “上来。”屋檐扔下一卷软梯。

    沈流韬回身将手里的火把扔进了偏殿门内,一地的纸张连同着灯油轰然窜起一丈多高的火光,热浪几乎有形状的冲击到沈流韬身上,整个软梯向前飘动了一尺。

    他一把抓住软梯,腾起的身子在空中摆动一个来回,重重的一脚踢在了焦蒿背上,将他踢向了院中的蛛网。

    “都说了,你活不了了。”

    迅速登上屋顶,阿娜尔没来得及搭理他,双手握着火折子在空中比出一个十字之后,对面耳房的屋顶上出现一个火折子比出的圆圈作为回应。

    她将插在房檐上的十几个纺锤状的小物件一一拔起,沈流韬还是第一次见到蛛丝的摆布方式,那些纺锤上都裹了鲨鱼皮防止蛛丝割裂,遇见明火的蛛网断了一半,阿娜尔不耐烦地将纺锤收到腰间,插/入银铃腰带的缝隙里。

    她动作熟练,嘴里抱怨着:“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热死了。”偏厅的火势愈发大了起来,屋顶瓦片之间偶尔冒出几个小火苗。

    “从屋子背后下去。”阿娜尔说着依然没看他一眼,收起一串五六个纺锤。

    “一起走。”沈流韬弯腰帮她拾起另一边的纺锤。

    他的石榴姑娘一向是沉默顺从的,甚至偶尔令他觉得卑微和懦弱,她刚刚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听过,也没想过会从她嘴里说出。

    “不要你管。”她夺过他手里的纺锤,全部收捡在腰上点了一遍数量,语气依然恶劣,“烧什么房子,真烫脚,赶快走。”

    沈流韬用力拉住她到自己身前,扳起她的脸,她深邃的眼眶红透了,眼泪不听话的全滚了出来,沿着他的手腕滴下。

    “喜欢,以后都这样。”

    “我不喜欢!你们中原男人嘴里没一句实话。”阿娜尔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把脸从他手心里拔出来,重重一拳打在他肩上。

    “我……”沈流韬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可爱,甚至都不愿意解释,“走了。”

    两人携手跳下偏厅的屋顶之后,主梁被火烧断,一整个斜面的瓦片全部滑进偏院里,天干物燥,火势沿着偏院蔓延到衙门正堂,原本在外围布防的焦蒿府兵也慌忙去救火了。

    阿娜尔再用火折子划出一个十字,她的手下化成几道黑影在背街迅速分散开,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东面的街口显出一丝微弱的白,以为不会过去的长夜,终将迎来新的天亮。

    沈流韬将阿娜尔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向城北的方向奔去。

    “再也不骗你了。”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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