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三王子又来了。”欧阳瑞玥院子里的彤雯在门外通报了一句。
欧阳二小姐坐在梳妆台前翻弄着自己的妆奁，尚在丧期的整个欧阳氏女眷们，都打扮得朴素，她所珍爱的那些首饰已经许久没有佩戴过了。听了彤雯的话，她应了一声，说：“嗯，也挺好。”随即咬了咬嘴唇转了转眼睛，还是问出那句，“奚部将呢？”
彤雯是自小养在府里的侍女，将来做管事再做管家的可能性很大，不仅要照顾主人家的生活起居，更要匡正小姐的行为解决麻烦。
“奚部将昨夜回校场去了，大概是换防了。”
“嗯？”瑞玥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不是说，他们这一支会留在欧阳府直到玉字军北上吗？从没听说要换防啊。”
彤雯目光淡然地看着二小姐，说：“是卢夫人的意思，直接跟肖统领申诉的，连夜奚部将就回校场了。”
“娘……”瑞玥眉心一拧，透出深深的不满。
“小姐，彤雯多嘴一句，”深知欧阳瑞玥花痴难改的贴身侍女，不得不提醒她，“前有姓沈的少侠，后有这位奚部将，还有凤池山偶遇的白氏家主，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小姐自己心里该清楚，有些情缘是不值得浪费时间的。”
“哼，那什么情缘值得浪费时间？”瑞玥忽然提高了声调，“薛桅那种废物吗？我看呐，就不说白氏家主了，百十个薛桅也没有一个奚临中用！”
中用？
她这句话语义不明，彤雯被她吓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说：“小姐不要再说了，还是快些收拾完入宫吧。”
沐星公主今日在晗蕊宫招待几位未婚氏族贵女，原本是下午才去的，只是公主与瑞玥与众不同的私交，才需要早些入宫与她相见。姐妹相见，一个失恋一个丧父后的初次相见，是全天下最值得期盼的事，可是偏偏这一大早上就被戳了肺管子。
“有什么好收拾的，走了。”
“早点还没用呢。”
“气饱了，吃什么吃。”
已经习惯瑞玥骄纵脾气的彤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途中碰到下午也要入宫的琅环，琅环刚想跟姐姐打个招呼，却被她完完全全的无视了，迈着大步子直直穿堂过室去了正门。
门口车马齐备，四骑骑兵分散地在马车周围，自从欧阳钊联合堂亲来闹了两回之后，府中女眷出入都会有骑兵护卫，今日这几名骑兵将要送瑞玥到御道外。
跨门槛的时候瑞玥步子迈得大，百迭裙被踩在了鞋子下面，她一个趔趄向前踉跄两步，有惊无险站稳了身子，一股热血涌到脑子里，生气！一大早就这么生气！
一张打开的油纸里躺着两个热腾腾的炸糕，一只手递到她眼前。
她抬眼一看，奚临在马背上看着她，“二小姐来一个吗？”
“奚临！”她小小的一张脸庞扬起来，妆容清淡发饰简单，与欧阳瑞玥华惯常的贵富丽的样子截然不同，“肖机语不是把你调回去了吗？”
骑兵部将皱了皱眉，问：“二小姐不想见到我？”
咯噔。
她心口一动，接过他递来的两块炸糕，嘟囔着：“嗯……还行吧。”
马儿绕着瑞玥绕了半圈，奚临的冷脸上透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时候不早了，小姐上车我们出发。”
“嗯……”她莫名磨蹭着。
奚临俯下身，轻声说：“我下午会来御道接你，先上车好不好？”
彤雯一出门就看到瑞玥红扑扑的脸颊，赶忙把她推上了车，回头看了眼走到车前的奚临，眼里透出一丝隐忧，转头车内，瑞玥捏起一块炸糕在鼻下嗅了嗅，挑剔的二小姐向来对这样的民间小食不感冒，估计尝也不会尝一口。
可是这一次，瑞玥却吹凉了咬下一大口，酥脆的口感彤雯都能听出来，里面流动的红糖枣泥几乎滴到车板上，瑞玥立即歪着头用嘴接住。
不用二小姐自己形容，彤雯能想象这有多好吃。
“小姐……”她无力地开口。
“住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瑞玥很快吃完第一个炸糕，“我偏要。”
琼瑛起得早，在偏厅里跟父亲牌位说了一会话，安静等着盘香掉落第一段香灰。之前欧阳钊带人来胡闹，悬吊在梁下重达两百斤的盘香断裂摔碎，新的这盘是欧阳铖头七的时候新挂上去的，琼瑛亲手点燃了它，今日它大概会落下第一段香灰。
三姨娘潘皎见她一个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忍心打扰她，轻轻敲了敲门扇。
琼瑛扭头，“潘姨娘？你也这么早？”
“我向来都早。”潘皎说，“三王子来了。”
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反感，转头看了眼欧阳铖的牌位，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白花，“在正堂吗？”
“嗯。”潘皎见琼瑛起身就往外去，拉住了她，“等等。”
“怎么？”琼瑛眼神有些疲劳的空洞。
潘皎顿了顿，替家主抚平了衣领，“切莫勉强自己，你爹若知道会心痛的。”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潘皎说，“在生珂璐之前，我曾有过一个男胎，是你师叔明宏深亲自下的诊断，你爹知道之后并不高兴……而没过多久，这孩子便掉了。”
琼瑛皱皱眉，“潘姨娘什么意思？”
“卢小青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家主猜猜是不是巧合？”潘皎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露出一丝怨怼。
两百三十斤的盘香在燃烧了两天半之后，落下来第一段香灰，一截灰褐色的圆柱体完完整整的掉到地上，没有裂开。
是个好兆头。
“那……潘姨娘不恨爹吗？为何还将那样多的东西交给我？”
潘皎低头笑了，捋了捋琼瑛额前的头发，只是说：“选你真的想要的东西，做任何不会后悔的决定。”
即便是失去腹中胎儿也值得吗？琼瑛有些震动，震动于父亲的所作所为也震动于潘皎的绝不后悔。
“快去吧，咱俩回头再聊。”
琼瑛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脚步非常快，一转头就到了正堂，李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丝不苟目视前方，很难相信东庐王府里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松了松脸上的表情，琼瑛两步蹦到他面前，“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李正哗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磕磕巴巴地回答：“嗷，那个，说下午沐星公主请了氏族贵女去宫里，我怕来晚了你就不在了。”
琼瑛笑笑，摇着头说：“我不是贵女我是家主，这种活动，向来是不去的。”
“我以为……”
“你以为，我跟瑞玥一样，跟公主关系好？”琼瑛说着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那茶本来是泡给李正喝的。
三王子脸上一热，看着琼瑛将茶盏放下，说话更加结巴，“我，我今日来，来是为了，呃……”
“为了？”琼瑛盯着他的眼睛。
“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郊游？”李正的声音越来越小。
“今日的话你要等我一下了。”
“不不不，不是说今日……呃，当然今日最好。”李正今日说话格外颠倒，莫名其妙的紧张让他浑身发热。
琼瑛也露出一丝赧然，“呃，王妃有家书回来吗？两位还好吗？”
“有，舅舅死后，关氏家主之位便由嫡母暂代，两位短时间内回不来了，可是母亲却交代我，要照顾好你。”
这句“照顾好”里面的含义包括入赘吗？
李姓皇族入赘大裕百年无先例，可是……东庐王作为神武朝离京的皇室堂亲，到了李小满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按照大裕四世改姓的规矩，这个李字到下一辈便到头了。
这一瞬间，在琼瑛脑海里来回的几个念头，李正可能很难想象。
“嗯，三王子把琼瑛照顾得很好。”她说。
受到鼓励的李正终于提高了音量，说：“娘亲一直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对吧。”
“知道的，当初离开的时候，侧王妃还送了那样贵重的礼物，怎么能不知道。”那一盒价值连城的紫珍珠，被她扔到石臼里变成了药粉，救了津蕤一条命。
李正喜从中来，小范围走了个来回，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再次走了个来回。
琼瑛诧异地看着这个敦实的男人，何至于呢？她诧异于对方表达喜悦的方式直接不修饰，而这种直接不修饰的喜悦是因自己而起又令她感到更加诧异。她一贯不善于表达喜爱与倾慕，每当这些情绪的对象是自己时，她总是抽离出另一个自己，冷眼看着对方。
她无法理解这世间大部分炙热的旷日持久的爱，比如欧阳铖对王辞，比如白芷汀对袁钰瑶，甚至是李千沛对阙蓝，她羡慕他们，并不是羡慕他们拥有爱人，而是羡慕他们拥有爱人的能力。
瑞玥那样频繁的见异思迁也是值得羡慕的。
李正转过头看她，她扯着嘴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