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卷

    “劳烦中贵人了,可下官还是想走着去。”阙蓝握着日常携带的细竹竿,握手的地方三五给缠了一圈皮绳,既防滑又美观。

    在将军府门前的台阶上,阙蓝坚持要走路去新宅,他说自己现在不比以前,但凡脚力所及之地都想走着去,以前用眼睛认路,现在用脚认路。

    “哎哟我的公子,从将军府走过去得小半个时辰,您这……”芷欣好歹也是内侍省六品的都知,给他一个小谏官寻宅子、又领着殿前司来搬东西不说,还要陪着他走几里路?要走完整条北宸大街?“以后有机会公子再走回来便是,今日公子还要照例去皇城司,可不兴这么耽误啊。”

    芷欣最后一句的语气不是很好,想到自己刚刚求了他,对方又答应得爽快,阙蓝便把手放到三五丫头的肩上,说:“那你今日可要把路记牢呀,咱们明日再回来。”

    “嗯!”丫头知道不会跟阙蓝分开,怎样都行。

    芷欣微微一窒,看了一眼默默站在门槛内的银发姑姑,走进阙蓝一步,低声说:“陛下既然让公子搬出将军府,是为了告诉朝中大人们,您是您郡主是郡主,公子当真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吗?”

    阙蓝转头,几乎看不见的眼睛仿似聚焦在他脸上,“那中贵人希望我和玉龙分开吗?”

    宦官一窒,在皇权面前关于李千沛他有太多模棱两可的态度了,他想要成为李晟海那样的孤臣,便不可能向着他人。他再看了一眼芩姑姑,勉强笑了笑,“公子与郡主都是有福之人,奴家这种薄福人怎敢妄言。”

    “新宅前前后后辛苦中贵人打点了,所以我们要往哪个方向走?”阙蓝一边说一边下了两级台阶。

    芷欣松了口气,开始为对方介绍这处宅子的概况:“北城最近空宅紧缺,奴家想着要给公子寻处安然之所,又不能太偏太大,只能在西南小街上找,公子有所不知,在枢密院改制之前那里有不少兵部刑部官员的宅子,天琛三十八年之后被外放出京了……”

    三五扶着阙蓝走近内侍省宽大的马车内,刚坐下他便皱着眉问:“西南小街?”

    “对。”芷欣见他忽然变色的表情有些茫然地点点头,“公子不喜欢那一段吗?”

    “不是,”阙蓝复杂地笑了笑,“要跟首相夫妇做邻居了?”

    “是啊公子,最近从北方下来的人太多了,北城屋价越高越紧俏,也只有相府附近有空,您的宅子与相府只隔着小巷。”

    “相府四围邻里少啊……”马车行驶起来,过了片刻阙蓝又问,“中贵人是不知道玉龙捅了严芝翎几刀吗?怎么着急把我往相府边上推呢?”

    芷欣再次哽住,偷偷抬手擦了擦额角,面对徐一品心慌因为对方总是洞悉他,面对李千沛胆怯因为对方脾气一上来真能要命,可是面对阙蓝的这种不舒适他自己也无法总结,明明是那样弱势的公子,却总能不经意挑破他自认为鲜为人知的侥幸。

    “公子若不喜欢奴家再为您寻一处,今日先给陛下复命可好?”

    阙蓝口气一松,说:“我与严芝翎有过命的交情(达达、刘鸳儿),现在能比邻而居实在荣幸。三五,以后在屋里讲话可要小声些,知道了吗?”

    趴在窗户上记路的丫头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

    “公子新宅的护卫,奴家已经替您物色好了,确保公子安全……”

    “这倒不必了,玉殷既然肯放我下山来,就不会让我死在帝京。”还有玉琴,那个专程入天门劝说他下山的女道士,他摸了摸压在前襟的白玉牌,他不确定烟的空缺有没有人顶替,徐一品的生牌还作不作数。“三五,等下到了新宅,你还要随我去个地方,也是需要记路的,你可用点心哦。”

    “啊?”丫头大概以为今日要先把宅子起居布置一遍,没想到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她向来喜欢新鲜,可比铺床打扫有趣多了,“还要去哪啊?”

    “快谢谢中贵人吧,今后我去皇城司你可以随行了。”

    “皇城司?酷吏衙门!”三五高兴得快要蹦起来,《邱小娘轶事录》里有好几个故事都是关于皇城司的,说那里每片砖瓦都听够了大裕两百年来的种种密辛,即便要换新瓦也要将旧的粉碎才能抛弃,以此来保证皇城司里的秘密有进无出,“真的吗中贵人,我也可以进去吗?”

    芷欣被少女吵得满头汗,尽量保持了最后的仪态点了点头,“今日公子说皇城司配给他的记录官不得力,想要姑娘随行方便阅读。”

    “那我也要变成瓦片吗?”

    “瓦片?”芷欣额角的汗沿着面颊滑到下颌。

    阙蓝不被察觉地一笑,没有半点要为芷欣解围的意思,只可惜内侍省与殿前司车急马快,话还没讲透呢便到了目的地。

    三五扶着阙蓝下车,车外的春光肆无忌惮地洒了他一脸,他的视野也变成亮白一片,浑身暖融融的,新宅的门漆味里裹着梨花的素雅香气。

    “宅子里有梨树?”他问。

    “对,今年秋天就有梨吃了。”芷欣答到。

    “玉龙是秋分的生日,梨、离……不好。”阙蓝转过身子,伸手扶在三五肩上,“砍掉种竹子吧,我更喜欢吃笋。”

    皇城司地下有两层,一层是牢狱,二层是辛牒库。

    所谓辛牒库就是档案室,与朝廷公开存放档案的架阁库不同,能存放在皇城司的档案绝大部分是不能公开的,除了经案的衙役和皇城司公事,只有皇帝本人批准过的人员才能入内,阙蓝得了圣允,连为他朗读的记录官也是芷荣亲自挑选的——知道什么能读什么不能读。

    他们每次进出都会用长臂天秤测量体重,以此避免将文牒带出辛牒库。

    阙蓝和芷荣说不上交情,他每次来芷荣都按常例办事,只是今日的皇城司公事终于遇上了头疼的事,上午殿前司的人给他带来份手函,说下午阙蓝会自带记录官进辛牒库。

    这当然是不行的。

    可是落款那个小小的“欣”字令芷荣犹疑不定,他反复摩挲着那个秀气的字,心中来回拉扯,不行,这件事非同儿戏他不能昏头。想定之后他将手函对折准备装回信封里让殿前司的人带回,却一眼看到信笺背后的另一行字:

    欣欣向荣不分离,如故否?

    如故,当然如故。芷荣叹了口气,将信笺放到自己贴身处,让殿前司的人回去复命。

    他今日会来吗?上一次见他还是十天前在御前与阙蓝会面那一次。

    皇城司公事大人独立的书房在衙门东面,芷荣却不喜欢那里,他另辟蹊径,在负一楼的牢狱顶里头围了个不通气也不怎么隔音的小隔间,每次抓了要犯连夜审的时候,他不用亲自出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久而久之,要是身边没有惨叫和哭泣他仿佛就不能专注于任何事务。

    今日阙蓝来得比往日早些,在地下一层与芷荣相遇,他看见所谓的记录官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心中默默地舒了一口气,刚想问芷欣有没有一起来,便闻到了苏合香的气味,在阙蓝面前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扭头迎向沿着陡峭楼梯而来的人。

    芷欣不常来皇城司,即便来了也不会到地牢,他娇气,不喜欢地下潮湿的血腥味,今日主动下来令芷荣既惊喜又忧心忡忡。

    “嗯?”三五轻轻发出一声疑问,阙蓝的手便在她肩上重了两分。

    说好的,在皇城司看到任何奇怪的事都不可以出声。

    芷欣提着自己淡紫色的都知制服,免得浅色衣摆沾上了牢狱地面上洗刷不掉的血污,他一张瓷娃娃似的脸没有表情,瞟了芷荣一眼便只顾着自己金贵的制服。

    “公事大人。”

    今日地牢里没有受审的犯人,整个走廊空荡荡的,芷荣红黑色的制服仿似要融进这里的石墙里,芷欣还没走到跟前,他的面色已然亮了几分。

    “公事大人?”阙蓝又叫了他一声。

    “哦,谏官大人。”

    “您有什么需要问小记录官的吗?没有的话下官便带着她下去辛牒库了。”

    三五一双明媚的鹿眼看着他,他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哦,阙大人见外了,辛牒库门前正常交接即可。”

    “如此,下官便告辞了。”

    芷欣轻言细语地说:“公子小心脚下,奴家与芷荣再闲话片刻也该回宫了,便不等公子出来了,之后新宅有什么缺的尽管告知奴家。”

    “我想要个——”三五接下了话,被阙蓝一把捂住了脸拖走了。

    芷荣的目光一直在芷欣身上,等到阙蓝走下了楼梯,他张了几次嘴也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还是芷欣先开口说:“奴家有事想与公事大人聊聊,不如去大人的隔间里?”

    他没来过地牢怎么知道这里有隔间?芷荣心里划过一丝疑虑,他预感今日的聊天不会以愉快收场,却依然侧了侧身子指着地牢尽头说:“中贵人请。”

    皇城司公事的隔间里堆满了案牍,原本不大的一个房间里,有个角落还堆放着几串镣铐,冷森森的让人忘了外面正是暖春。芷欣背对着芷荣,缓缓打量着这个除了门完全封闭的石屋,目光落在书桌上,还有一块啃了一半的烧饼,

    “荣大哥冬天在这里的时候不冷吗?”

    荣大哥……芷荣忍不住浑身一抖,好似被火燎了一下手心。“嗷,冬天便不在这里久留了。”

    “哦……”芷欣踱步到两排书架边上,从上倒下扫视着,好似在搜寻什么,他的目光在案牍和芷荣脸上来回横跳,“荣大哥知道我今日来的目的?怎么这么紧张?”

    芷荣大概能猜出来,却不敢答,只得摇了摇头。

    “也是……虽然你跟我一样都是不中用的,但是你毕竟不是内侍省的人,有些规矩要不要芷欣提醒提醒荣大哥啊?”他说着,走到高出他不少的芷荣面前,想了想又近了两步,右手食指在对方胸前有意无意画着圈。

    登时,全身血液都涌向了胸前,游鱼般地随着他的指尖滑动,芷荣心中翻江倒海,他已经不是个完全的男人了,数年前面对这个小小少年时能办到的事现在却是万万不能了,可是对他的那一份情愫却抵达心里脑中,化作另一种不可名状的热烈,时刻提醒着他当初到底是因何走到如今这一步的……

    芷荣咽了口唾沫,喉结滑动了一次,芷欣仿似儿童般的脸庞痴痴看着这个奇妙的动作,他净身时太小了,根本来不及长出喉结。

    “荣大哥不打算把干爹的手卷交给芷欣吗?”

    他的声音直直钻进芷荣心海,身体的重量也慢慢向对方倾斜。

    “什么手卷?”半晌,他只能装傻。

    “哼……”芷欣轻轻冷笑,整个人贴到了芷荣怀里,呵气在他的颈窝,“荣大哥在我面前真的撒不了谎啊,手卷……交给我嘛,你想要如何我都答应你。”

    内侍省都知手卷,是历任内官代代相传的工作手册,上面记录着开国皇帝至今的内官纪要,不仅有详细的内官行为准则、历任君王喜好忌讳,还有圣意倾向,以此来辅助内侍省不要在关键问题上搞错态度触怒圣颜,在必要时候需要纠正皇帝行为等等。

    此外,其中或许记录着无论是架阁库还是辛牒库都没有的、真正属于皇帝本人的秘密。

    芷欣幼年时就跟在李晟海身边,辅佐了三位帝王的干爹在手卷里写下了最长的一部分,他去世后,芷欣好像名正言顺接替了中贵人的职权,可是内侍省的老人和他自己心里都清楚,没有继承都知手卷他便不是真的都知。

    手卷一定在芷荣这里,他笃定,因为李晟海其余的几位干儿子都没能活到老宦官去世那一天,他信赖的人只剩芷荣了。

    “好不好,荣大哥?”

    芷欣的脸此时像孩童一样无邪,但是芷荣知道,早在他还叫戴向荣的时候他就领教过了,这画皮般的一张脸和柔软细腻的躯体,都只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他感到鼻尖的酸涩冲上眼眶,无论是李晟海还是芷欣,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算计他而已,深陷其中之时,他能做的只是不要彻底被他们塑造。

    “是你在干爹的茶里动了手脚,你害死了他。”芷荣说着,一双手推开了对方,“我若真的交给你,生,我对不起爹娘,死,对不起干爹。中贵人身娇肉贵,皇城司这等腌臜之处实、实在不宜久留……中贵人请吧。”

    芷欣看着退开一步的芷荣,目光微微一震,依然没打算放弃,急急逼近他两步,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问:“我当了都知你做了公事,我们便再也不分离,你不记得了吗荣大哥?你不希望我成为真正的都知吗?”情急之下他捉住对方的手拉进自己的门襟里,用大腿夹住。

    欣欣向荣不分离,如故否?

    芷荣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手抽了出来,别过头不看他,再次送客,道:“中贵人刚刚也说我现在是个不中用的人了。世上没有戴向荣了,中贵人请回吧。”

    “你!”芷欣脸上的所有表情都被撕掉,露出恶毒的愤怒,他明白从今往后他都不可能再得到都知手卷了,而那些关乎帝国根本的秘密,比辛牒库任何档案更隐晦的秘密,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地下二层辛牒库。

    这里对火烛管理严格,蜡烛外面都套了一层防火布,所有光源都晦暗不堪。对阙蓝来说倒也没什么关系,他依然能熟练地在一排排书架和箱子之间穿行,三五却不行,不但是第一次来,还什么都看不清楚。

    阙蓝敏捷地穿过一长排书架,他记得这一排是天琛三十五年左右的档案,这一年因为云州初归,案卷特别多。

    “就是这里。”他走到最深处,摸了摸书架上的隔板,“三五,快来。”

    “嗷……”三五举着手里套了布的烛台,冷不丁又撞在了转角,“来、来了。”

    阙蓝拍了拍书架第三格,“踩上来。”

    “啊?”三五以为是要拿最上面的档案,把烛台放在了下面一格,抓住隔板踩了上去,“小鸾哥哥你要哪本?”

    “嘘……”阙蓝让她不要再说话,“正上方是芷荣的隔间,你仔细听听,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要说话,听完了再告诉我。”

    三五合上眼屏息凝神,果然,她听到了中贵人叫了谁一声“荣大哥”,又问了句“冬天不冷吗”。

    阙蓝记得他刚住进将军府小院的时候三五不喜欢自己,当时他问李千沛知不知道原因,她笑着说:“三五耳力过人,晚上休息在隔壁的耳房,你猜她昨晚听到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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