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过

    乌宁城是金州第二大城,在玉泉城东面偏北一点。

    它是那钦许诺给嘎鲁部的地盘,嘎鲁部大汗苏德与朝洛蒙和哈图立格都不一样,他对城市没有兴趣,入城第一天血洗了衙门和厢军,士绅之家抄了个干净,然后就拆了城门,告诉城中的大裕百姓留就留走就走,从今往后没有赋税,当然也没有其余任何保障,没有律法更没有公平,汉人成为区别于蒙古人的次等民族,只比女真族地位稍高一点。

    苏德致力于将乌宁转化成一个松散的城邦,倚靠着附近分配的山林草地咸水湖,几十年来被女真和追云部压缩草场的嘎鲁部,总算拿到了梦寐以求的金州“小江南”,苏德认为这是他应得的,更是嘎鲁部应得的!

    他们嘎鲁部为汗国干了最脏最累的活,是嘎鲁勇士们像马蜂的毒刺一样扎进孔州张县,在开战之初便成功刺杀了关凛,又在不久前以两千多骑的代价救回了被困在梓州的那钦。

    汗国仅次于大汗王的大汗应该是他苏德!

    要不是因为阿荣高娃是那钦的亲妹妹,朝洛蒙算什么?

    那钦也知道苏德所占的金州东部虽然草料丰富,但是面对的危险也最大,一方面为了加固防线,另一方面为了平衡苏德的居功之心,那钦让朝洛蒙从追云部抽调至少一万骑兵给他,并让两位大汗在乌宁城结为亲家,朝洛蒙次子昂沁迎娶了苏德的长女格根塔娜,婚后要在嘎鲁部生下第一个孩子才能回追云部。

    此时玉字军与协同军已经陈兵不到两百里外的丰镇,却丝毫没有影响两位新亲家在新婚酒宴上的好心情,只有大阏氏阿荣高娃全程挂着平静漠然的表情,好像并不关心自己当不当这个便宜婆婆。

    昂沁并非阿荣亲生,而是神武朝她还在帝京时朝洛蒙娶妃生的儿子,她这个后妈平时当得再好,这次在嘎鲁部面前没个笑脸还是令朝洛蒙隐隐有些不悦,担心苏德误解便在典礼之后建议她去东南部林场里散散心,看看那里有没有野马。

    阿荣高娃只有希日莫一个儿子,当他在身边茁壮成长的时候,她当然愿意将母爱分出来一些给别的孩子,可是希日莫离开她一年了,不知身在何方更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看到昂沁宽阔的面庞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呼唤她“阿妈”的时候,她能感到的只有悲伤。

    李千沛。她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个名字,一直是个小女孩形象的她现今是个什么模样?玉龙将军、栖郡主,在玉泉城的穷巷里差点杀了哥哥,又在草原上挟走了希日莫割下了他的刺青……十几年后,她们再次距离这么近。

    阿荣甚至在心里隐隐期盼与她再见,或许她并非哥哥口中的女魔头,或许洛松旦增算错了,希日莫就在玉字军中,用来作为停战交易的筹码。

    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长生天呐,求您让我再见希日莫一面吧,我愿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伯衡,我能进来了吗?”李千沛在帐子外问,悄悄从门帘的缝隙里往里偷看,那股子烧焦的烟味一直往鼻子里钻,像烧头发一样,“伯衡……你什么焦了?”

    “你,你闭嘴!”这句话是玉藻骂的,“吵死了。”

    师兄的话是管用的,女将军缩了缩肩膀,退了几步咵嗒一声倒在了津蕤身上,“完了完了,这女道士疯了,肯定把伯衡头发燎了。”

    成薇皱着眉头,目光没有从帐门上挪开。

    “成薇好像比将军更担心哦。”津蕤自认为声音很小地说,“但是玉藻道长说这是徐大人近期最后一次治疗了,以后就不用这么受罪……将军放心吧。”

    李千沛刚想说话,帐子里飘出来几声徐一品极力忍耐的□□,听得人心中揪痛,她用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大肉丸子的肩膊,“等拿下乌宁,实在不行去张县,我再请他一次玩五个。”

    “五个什么?”津蕤问。

    “没什么……”李千沛注意到成薇脸色难看,便不再胡说八道。

    这时樊童从帐子里出来了,他口鼻处皆围了棉纱,手里端着盆黑乎乎的血水。十佳木没有归队,自从上次樊童错将白矾拿成硫磺之后,玉藻倒看出他是个机灵的,便留在身边当助手,几日磨合之后更是得力。

    “伯衡如何了?”李千沛问他。

    他倒干净了盆子里的污水,摘下脸上的棉纱,“回将军的话,徐大人扛下来了,之后只会越来越好。”

    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

    三个人都松了一大口气,津蕤高兴得单手把李千沛抱起来转圈,另一只手揽住成薇的肩膀,却发现她偷偷掉了两颗眼泪。

    “都说好了怎么还掉珍珠啊?”李千沛双脚悬空,不忘调侃成薇,“徐伯衡!我们能进来了吗?”

    玉藻从帐内出来,扒拉下脸上的一层棉纱,鼻孔的地方聚集着两点黑灰,她揉了揉花白的头发,换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汗涔涔的脸上露出轻松释然,看着三个满脸期待的人,以及他们后面不敢靠近的将士们,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结束了最难的一段治疗,你们的军师挺过来了。”

    一阵轻微的欢呼从四面响起,李千沛回头环视一圈偷偷驻足的将士们,他们立即装作很忙加快脚步离开,女将军心情大好,朗声问道:“你们没听到吗?徐大人的病好了!”

    这一次的欢呼剧烈地在小河这岸爆发,这是出征前最好的壮行仪式。

    “我们进去看看伯衡。”李千沛说着下意识拉起了成薇的袖子。

    玉藻抬手阻止李千沛,说:“他说他只想见你,大概有事交代,两位指挥使不如稍等一下?”

    帐内的焦味依然很浓,李千沛没戴棉纱面巾,绕过屏风看到了躺在榻上的病人,樊童已经替他换过了衣服,头发散开在枕头上,虽然干枯了点倒也不似她想的那样被烧了。

    大概是睡着了,徐一品的脸转向一边身体缓慢地起伏着。

    女将军把床边燃着熏蒸的药炉推开一点,顺势坐在了床榻边缘,她侧着身子看了看对方面向另一边的睡颜,握住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又瘦又黄。

    “伯衡呐……”她看着那只手莫名哽住了,想说点心里的感慨又作罢,慢慢讲起最近军中的事,“聂慷不顾枢密院带着紫金军打鹿城去了,他这一动震泽军就得给他断后,我和津蕤,准备……嗯,先取乌宁城,你放心,我提前跟白老儿汇报过了,他没有意见。”

    徐一品一动没动,完全睡死了过去,很难想象他刚刚治疗时忍受了多大的痛苦。

    “十佳木该回来了,师兄说他懂点医术,我让他留在这里照顾你……你,快点好起来啊。”她反复摩擦着徐一品手背松弛的皮肤,“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你知不知道,成薇为了你都哭了两场了……等我们拿下了乌宁,局势稳定了再来接你,到时候杨大哥和东庐大小王妃都能来看你了。”

    “你答应我一件事。”徐一品的手捏住了她一根手指,嗓音浅浅的,好像只有一口气含在嘴里。

    “你没睡着啊……”

    “疼得睡不着。”徐一品顿了顿,没有要把脸转过来的意思,“在我痊愈之前,你别让成薇来看我了。”

    “为……”她想问为什么又忍住,“好。”

    “我,我。”徐一品一口气没倒上来,停顿着喘了好几次,“我不喜欢这件衣服,你在箱子里、找一件新的给我,做了好多新的没穿……”

    “好,好。”

    她那时候不知道他病得这样重,离京的时候非常不理解老友为何一反常态置办了这样多的新衣服,路程中每日也要花大量时间来打扮,直到他从细雨中的马背上摔下来。

    在她怀里他变成一张精美的纸片,只要风一吹就能离开她。

    想到这里,李千沛的手在箱子上停了停,心中的害怕和侥幸搅拌在一起,喉头说不出的味道。

    箱子里的衣服叠放得整整齐齐,提花绫、妆花罗、织金云锦,面料款式各异,深深浅浅的青色和缎光,“伯衡你今天想穿什么?”

    “最下,最下面有细棉的中衣……”

    “棉的,好。”李千沛费劲地把衣服抱出来放到一边,终于挖到了箱子最下面,确实有一摞崭新柔软的贴身衣物,都是细棉线织的,“找到了。”

    她抽了几件出来,啪嗒一声掉出来个黑乎乎的物件,她伸手去摸,摸到是光滑的长条,拿到手里一看,是许久没见的那把折扇,八寸玳瑁扇骨被他把玩得光泽细腻……咦?什么时候蒙了扇面呢?

    “找到了吗?咳咳……”徐一品问。

    “嗷,来了。”她回过神来,把扇子放回箱子原处,抱着衣服转回徐一品榻前。

    他勉强坐了起来,整个人像棵豆芽,李千沛看在眼里惊在心头,浑身不自觉地颤抖着,等她缓缓坐到榻边,还是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李千沛一生见过很多死人,见过无数碎裂的尸体和残缺的内脏,却从来没见过一个活人脸上出现灰绿色,圆圆的眼球在灰绿的眼皮下震动,干裂的嘴唇泛着蓝紫,双颊凹陷得能看清牙龈的轮廓,脖颈上的皮肤一层层垂下叠在喉结上像破布……像枯木上套着人皮。

    “伯……”最终还是没忍住,她转过脸擦眼泪。

    “嘿。”徐一品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背后的头发,“嘿,不要掉眼泪啊。”

    “伯衡。”

    “我在呢。”他尽量大声回应她,“没事了,等你,从乌宁回来,我就好了。”

    “我刚刚说的你都听到了?”

    “嗯,我只是,太累了。”

    “你,你觉得先取乌宁如何?”李千沛看着老友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又突又累,但是一如多年来一样专注澄澈,并且始终如一的注视着她。

    “我……我觉得,没有问题,但是,很难。”

    李千沛垂下头,看着手边的细棉中衣,她当然明白徐一品的意思,苏德既然敢以两千骑入梓州界保卫那钦逃离,当然会得到自己希望的回报,除了联姻还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有粮食有牛羊有武器,现在丰镇与乌宁城之间的几个山沟林场,大概就是等着玉字军的怪物的獠牙。

    她想要顺利通过这几道山岗怕是要付出难计的代价。

    “玉龙啊,你不是只有,玉字军,你知道吗?”徐一品颤抖的手指在棉衣上点了三处,像是三角形的三个角。

    她这几天翻出了之前临摹的北境堪舆图局部,在金州中间地带,三座城市并排而列,由西向东分别是鹿城-玉泉城-乌宁城,介于鹿城和玉泉城中间隔着了目山,结构更像是鹿城)玉泉城-乌宁城,金州东南角这一块,玉字军北上战取乌宁城是最好的线路,即便不能一次得手,也要把兵力前移,与孔州的杨氏关氏成为一个对准乌宁城的夹角。

    徐一品点出来的这个三角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顶点。

    “红瞳儿之前损伤太大了,我担心……”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协作军之间的小小不睦。

    “将军啊!啊啊啊啊!”

    津蕤在帐外大喊一声,吓了李千沛一个哆嗦,徐一品也急促地喘了两口气。

    “将军,信兵送军报来了!是聂将军的!三颗星!”

    三颗星?聂慷喜欢沿用枢密院的制度,三星书函已经是最高级别的机密和紧急,他不是个大题小做的人,三星通报必然是足以改变眼下作战形势的重大战报,看来鹿城一战胜负已分。

    李千沛从帐内一出来,发现外面聚集了比先前更多的将士,他们原本是来问军师状况的,碰巧遇到信兵的到来便都堵在了这里,等着将军告知他们鹿城的战况。

    女将军手有些发抖,揭开压了军印的蜡封,从里面取出一卷竹料纸,这封军报有些长,她挥了挥手让大家稍微安静一点,迅速扫视内容时她的表情变幻不定,还有些错愕和震惊,其中几行字她来回看了两遍,合上信纸她走到信兵身边,问:“你们有震泽军的消息了吗?”

    信兵摇了摇头,“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但是相信聂将军料理好一切后会做出协调和计划。”

    “嗯……辛苦了,在玉字军好好休息两天。”李千沛拍了拍对方暗紫色的轻甲,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又看了两眼手里的军报,长长吐出两口气。

    这片刻间整个玉字军都安静极了,安静到能听见不远处小河流淌的淅淅,她招呼津蕤到身边来,让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腰带后侧用力把她举到肩上,她能看到一张张扬起的脸,焦急又紧张地等待着。

    李千沛把手中竹料纸举过头顶,大声宣布道:“紫金军大胜!大裕夺回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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