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梦醒

    ……

    钟离走的很稳,肩背笔直,步履稳健,若非你托着他的小臂,便与寻常无异。

    推开院门,是简简单单的一方庭院,庭前栽了株郁郁葱葱的的古木,又起了一阵风,层层叠叠的叶片便在夜风中摩擦,扑簌簌的响。

    树下一只石制小案,两三石凳,均是积了一层厚厚的金色落叶,俨然是许久无人打理。

    你搀扶他躺下,想要寻床被褥,忘了手腕仍被死死箍住,起身就被扯了一个踉跄。

    夜色浓稠,青瓦上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雨滴击打声。

    此刻,你半个身子都趴在钟离身上,两人面容极近,钟离的呼吸打在你鼻翼上,轻而和缓,有些痒意。

    你吃了一惊,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柔软浓密的眼睫抵在你的眼皮上,俏皮地翘起,仿佛下一刻就会抖一抖,忽闪一下,露出一双不怒自威的凌厉金瞳。

    你呆呆地等了半刻。

    鸦羽般的长睫一动不动。

    近日工造司连轴转,多个项目即将竣工,你疲于奔波校核,只身着轻薄春衫,此刻意外相撞,竟有几分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钟离的眉目浓烈,鼻梁高挺,薄唇紧闭,眼尾扫了一抹烈烈的红,俨然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皮囊。

    离的这般近,直教人看得脸红耳热,手心里潮湿出汗。

    心跳如惊雷一般,滚过一室静寂。

    你垂眸,不敢多看。

    月光穿过一丛幽竹,罩下一片浮动的银光,男人高大的身影将你尽数笼罩。

    是的,男人。

    钟离如那无悲玄岩,金瞳灼灼,惯是杀伐果断,凌厉如剑,令人望而生畏。

    却也方正平和,严谨包容,若荒地生星,璨如烈阳,许人安心落意。

    你将指尖狠狠攥进掌心,心头似电蛇乱窜,一片酥麻。

    你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摩拉克斯,岩王帝君,也是一个男子。

    胸膛温热,肌肤柔软,面容俊逸,黑发有些凌乱地铺开。

    心底一些虚撑着的东西悄然破碎。

    你突然没了玩闹的心思,闭了闭眼,撑起身子,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墨色的腕钏从袖中滑落,被攥在你腕间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截断下落的轨道。

    你一语不发,盯着那腕钏瞧了许久。

    何故不放手?

    屋里一股松针清香,你垂着眸子,待一颗狂乱的心脏渐渐平缓,才叹出一口气,眸子色彩分明,似水洗后的天穹,清亮亮的。

    “帝君,放手。”

    没有动静。

    “……够了”

    你低低道。

    “不要再对我做这种事了。”

    若是帝王本无心,神女多余空怀意。

    “你分明不信我。”

    你语气淡淡的,转眸看向窗下郁郁翠竹。

    “这腕钏……“定位”之用是我一时诳言,但事后稍加细想,许是误打误撞,猜的八九不离十。

    绝云间一行,我原想着一个方向,刚巧撞见,也不离奇。

    如今回首,乱木丛生,山石嶙峋,人迹罕至,帝君追击之余,却能救我于顷刻之间,想必早有手段。”

    你扯了扯嘴角,无甚笑意。

    “也是,一个落单的羸弱魔神,毫无城府,心思驽钝。

    偏又有些奇技淫巧,桩桩件件,对得上璃月迫在眉睫的缺口。

    遮掩过往,来历成谜。

    换作是谁,都不免心生忌惮。”

    何以窥不破。

    你侧身看他,鼻尖酸涩,眼眶生疼。

    “你不信我,也是应该,我是早有准备的。”

    清醒者和沉睡者相对沉默。

    片刻后,你抹了一把脸,勉力笑了一下,声音轻盈,语气柔软,像是怕惊醒这寂寂夜色。

    “可是啊,先生……”

    银月倾斜,探出轻薄的辉光,映得你眸中一片氤氲水色。

    “你也不疑我。”

    允你参与璃月核心政要,许你对万民根基大动干戈,工造所求,无有不应。

    你不愿提及过往,他便不追不问。

    你要长居政务厅,他便下诏默许。

    救你于生死危难之际,却于事后一字不问不提。

    纵你对天门宣泄郁气,却无一字苛责指摘。

    明知你神识有异,身份成疑,却愿在远征别域之际,留你在璃月腹地休养生息。

    真是……

    “……坏心。”

    你小声抱怨道,又噗嗤笑出声,将手心轻柔的覆在他手背上,心里一片酥软。

    “输给你啦,先生。”

    坊间所传未必皆是谣诼。

    你后知后觉,你也许是喜爱他的,只是那喜爱躲在敬仰的辉光下,一度被掩去了身形。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不外如是。

    管他君臣有别,流言蜚语。

    这世间走一遭,万般不由人,唯有这颗真心,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你要为自己而活。

    心知钟离不会醒来,你肆无忌惮地盯着他难得柔和的眉眼,心中簇起一缕火焰,那火贪婪而餍足,烈烈的火舌舔舐着心脏。

    你念头通达,正是肆意的时候。

    你顺着自己心意,抬手就拂开钟离额前墨色的碎发,俯身印下一个轻盈的吻。

    夜风吹开沉闷的空气,吹得云雾一般的浓密长睫颤了颤。

    满庭寂静中,惟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空气中泛起潮意。

    渐浓的松针清香中,情绪大起大落后,你感受着掌心的温热,呼吸渐缓,眼皮沉重。

    少顷,你终于支撑不住,脑袋一歪,靠着床头昏睡了过去。

    雨声渐渐止歇,丛丛幽竹透下清凉的浓荫,青石台阶下响起两三虫鸣。

    不知何时,那始终紧锢着的手悄然放松。

    门外的树干上一簇簇蓝盈盈的流光闪烁,枝条无风自动,枝叶浓浓,一场雨过后,万物生机盎然。

    融金般的叶片却违反了时令,悄然落下。

    不一会儿,枝繁叶茂的古木安静下来,在稀疏的虫鸣中,仿若雾霭霭中看不真切的山水画,在雨后氤氲的水汽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

    醒过来的时候,钟离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目光落在半敞的窗前,雨洗后的翠竹叶片碧透,浮动着明亮的日光。

    天色还早,满城安宁。

    房间里有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钟离眸光转动,循声看去。

    一道身影盘腿坐在床边,侧对着他,伏在桌案上休憩,烛灯早已熄灭,少女的发髻如夜晚行色匆匆,遗失了一片月光,泛着珍珠的光泽。

    藏青色的丝绦垂到腰间,苍翠的尾端正落在他手心,卷翘的眼睫上金光闪烁。

    钟离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一阵晨风吹过少女轻薄的春衫,不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他惊醒过来,坐起身,托住她的肩膀,坚实的手臂轻柔地抱起少女,犹豫了一下。

    框框几声,突然有人敲响院门。

    钟离一声不吭,将少女放在床上,从衣箱中翻出一套素净的被褥,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手指轻抚少女的被角,把角落压平。

    她坐了半宿,他想让她好受一点。

    门外的人耐心地等着。

    钟离去应门,敲门者是一贯的儒雅亲和,那人没有开口,只是朝他笑了笑,眼下一圈浅淡的黑青。

    与之相比,身侧的男人神采奕然,一双龙目金瞳凌厉如旧,炯炯有神。

    晨光熹微,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清清冷冷,钟离瞥了他一眼。

    “没休息好?”

    “昨宵雨萧萧,彻夜难眠。”

    若陀咳嗽了一下,犹豫道:

    “摩拉克斯,你可还记得昨夜种种?”

    钟离有些心不在焉,琢磨了一下,方才摇摇头。

    “几杯茶水过后,便记不大清了。”

    ……那就是隐约还记得。

    若陀嘴角抽了下。

    也不知道这两人谁更倒霉些。

    “你还真是……算了,你居然也会被蒙住,该说她本事太大呢,还是某些人太过偏纵……”

    钟离没说话,整理了一下衣襟。

    若陀瞧他一眼,意有所指道:

    “昨日我观星算时,借伏龙树休养生息,也只见她扶你回来,之前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钟离停顿一下,道:

    “如此,便与我说说吧。”

    两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玉京台,直到六司门前,方才分别。

    一路上若陀字斟句酌,声音干涩,越说越怀疑是自己眼花。

    前日开发布会肃清谣诼的是谁来着?

    记不大清了,干脆默默掩去这段吧。

    钟离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

    月海亭前,若陀看着男人高大挺直的背影走下石阶,一身飞扬的玄色衣袍被升起的天光舔舐。

    “摩拉克斯。”

    他突然开口叫住钟离。

    钟离回头看他,若陀笑眯眯地朝他眨了眨眼。

    “岩石尚可有心,你亦是如此。”

    钟离没有出声,眼睫低垂,望着脚下地砖,不透一点思绪。

    良久,钟离淡淡地嗯了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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