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落

    月海亭姹紫嫣红,拂面的晨风里弥漫着花草的芬芳。

    钟离注视着案上姿态慵懒的霓裳花,粉嫩的花瓣间,簇拥着一团饱满的雪白。

    他极少收到这般肆意又亲近的礼物。

    供奉岩神摩拉克斯的礼器,桩桩件件,都是百般斟酌,严谨克礼。

    花束送来已有数日,无根无土,却毫无凋敝之意。

    钟离垂下眼帘,取来一条松烟墨,细细研磨。

    昨日她不打招呼地闯进来,面上不显,周身却是一股子冰冷严肃。

    一眼都没分给他看顾许久,仙法温养的霓裳花。

    钟离提起一支紫毫,翻开一本奏书,久不能下笔,终于叹息一声,合上了奏书。

    霓裳花轻轻晃动。

    他没有再办公,只是盯着那束霓裳,心中升起一种奇异而生涩的触动。

    像是掩埋在森林深处的深潭里,投下一片叶的涟漪。

    他何尝不知道她的苦心。

    她愤怒,不过是因为她在乎。

    共事三月,她曾直白的讲过,她一贯讨厌他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样子。

    她面称帝君,乖巧的很,心底却从不拿他当尊崇的神灵,任性又莽撞,像是名贵的狸奴。

    开心时,便是温温软软,雪白的一团,软绵绵的一笑,便惹人怜爱。不乐意时,就会伸出雪团一样的爪子,拽着他的衣摆荡秋千,偏叫人恼不起来。

    温婉若水,却也洒脱刚烈似火。看着娇柔,实则性子倔强,天性自由。

    说不准她一开始打算指着他的鼻子一顿骂——离向来不是个脾气很好的。

    他远征地中之盐归来,便见整个工造司宛如霜打的茄子,一问才知,是被她挨个请去喝了茶。

    钟离弯了弯唇。

    这样想来,该像只雪狮子才对,昨日没砸了“破障”天门,她也是忍得辛苦。

    那涟漪越来越大。

    她理解他,饶是如此不喜,也不曾对天门真正动手。

    他并非愚人,如何不懂她心意,纵是昨日被算计二三,他也不曾生气。

    明知她此举莽撞,心中却只感无奈。

    可她很委屈,她向他示弱时,眼底尽是冰冷的火光,愤怒和心疼烈烈地燃烧,火舌舔舐着他玄岩一般的心脏。

    他不禁动容。

    自天门立下,业障缠身,除却若陀元素创生,便再无人可近他身侧,如此百年有余。

    他不觉有悔,却也有几个孤身伴灯的夜晚,被贯入的风吹起些许落寞。

    惟她过分亲昵,胆大妄为,仿佛岩神摩拉克斯是这天底下,再寻常不过的芸芸众生。

    得卿偏爱如此,何以愚钝不知。

    怎道是平常。

    钟离沉默着,指尖摩挲着霓裳花柔软的茎叶。

    对于她而言,摩拉克斯究竟是何种身份?

    君主,亲友,长者,亦或者……

    额头似乎还残留着少女唇瓣的温软。

    倘若……

    钟离闭了眼,捏了捏眉间,依稀想起少女扶住他,自言自语的几句话。

    昨夜未尽的半杯香茗早已凉透,茶水不复初时的清亮,显出沉沉的褐色。

    钟离抿了抿唇,莫名的,感到一阵轻松。

    他一个人站在江心,江水流转,磐石无移,斗转星移,如此千百年。

    却忽然一日,不知何处而来青鸟误闯此间,青鸟空灵明智,分明得万物所钟,却独独将那磐石的不易看进眼里,驻足于此,漂亮的尾羽要为他遮去风雨。

    于是山石有心,寒水生温。

    得此垂青,何敢辜负。

    他不会再自遮双目了。

    犹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开朗,心境无比开阔。

    寂静的政务厅中,忽然响起几声低沉的笑,惊飞了竹影间穿梭的鸟雀。

    (钟离是勇敢的,他不会因为一件事有顾忌就放弃,想要守护璃月,于是千难万险,想要得伊人垂青,也不会有所退缩。)

    ………

    听见笑声,若陀一条腿踏进去,又退出来,摸出明目镜,打量下屋檐下的牌匾。

    政务厅,没错。

    于是他又朝东方的天际看了一眼,旭日东升,云蒸霞蔚。

    约莫是幻听了。

    于是他抬脚走进去。

    男人正襟危坐,肩背笔直,左手摊开一卷公文,右手持朱笔,全神贯注的批阅,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摩拉克斯,关于千岩军武备更替一事,工造司已经拟好了册子,你来看看有无纰漏。”

    钟离点点头,接了册子,仔细翻看。

    若陀坐在一旁等他,目光扫过桌面堆叠的公文,瞧见半杯凉茶。

    他忍了忍。

    钟离很快看完了,把册子交还给他。

    “并无问题,可以执行。”

    若陀接了册子,没有走,盯着那杯凉茶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

    “摩拉克斯,你偶尔也该管束一下阿离。”

    钟离有些疑惑地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手边的茶盅,心下了然。

    “无妨,此茶有静心祛障之效,是她特意寻的,并无恶意。”

    “虽说如此,这般举动也还是有些不知轻重了——昨日你感应到天门受撼,可是和阿离有关?”

    “并无大碍,不过是她气不过我这般作为,她一向看不惯这些,一时冲动了些,昨日也认了错。”

    “……罢了,你可告诫她天门乃璃月命脉,不可再轻举妄动?”

    钟离颔首,又叹口气。

    “她拒绝了,大概是想寻个两全的法子。”

    言下之意:知错了,下次还敢。

    若陀压下微抽的嘴角。

    “哪有那么容易?”

    “嗯,她性子太急了,我会再和她聊聊。”

    “……”

    若陀忍无可忍。

    “……你该管教一下她了。”

    钟离摇摇头,拿起一卷新的公文,朱笔不停。

    “不必如此严厉,阿离只是活泼莽撞了些。”

    “哦。”

    若陀生的儒雅,平日里便是不笑,眉眼间也流转着三分笑意,此刻却难得严肃。

    “欺君罔上,擅动重器,知错不改。便是璃月君民相乐,并无尊卑之别,可政务厅不比寻常居所,你也并非常人,阿离言行举止更不能称之为活泼。”

    若陀漠然道。

    “哪怕只是寻常人家,也一般称之为任性顽劣…或者娇纵。”

    钟离有些意外。

    “你今日格外严厉。”

    “你该知道我说的并无错漏,战争未止,不可怠慢。”

    钟离一双鎏金的眸子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摇头。

    若陀严肃地看着他。

    “阿离性子刚直,心思通透。观局审势,从来清醒,便是偶尔冲动,从未铸成大错。

    天门一事,只因关怀过甚,又气我瞒她,我明知她不喜此事,也并未提前告知,非她一人之错,往后我自然会监督她不再犯。

    至于那药茶,想必她绝云间一行便是为此,原是好意,误饮药茶是我大意,此番也算是得了教训。”

    钟离又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

    “明德慎罚,亦克用劝。罚当其罪,不可偏轻,亦不可偏重,按律,离有过无失。”

    好一个有过无失。

    若陀很是错愕。

    片刻后,他才缓过神,再强撑不住一派严肃,再度笑起来,面上漠然尽消。

    “我瞧你难得阴沟翻船,提醒一下罢了。你们两人还真是……

    只是阿离虽然无失,但有过,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你既也意识到昨天的教训,想必自有打算。”

    若陀停顿了一下,突然揶揄一笑,朝着钟离眨眨眼。

    “也难怪,阿离这般偏袒你,怨不得你……”

    他缓缓说道。

    “溺爱如斯。”

    钟离没吭声,手轻轻抖了一下,笔下洇出一点朱红。

    “若离再犯,我自不会姑息。”

    “好好,我信你,我自然信你。”

    “……”

    钟离抬眸看他。

    若陀笑了几声,没等这人反驳,便快步离去了。

    ……

    茶楼里,众人立起耳朵,说书人扇子一摆,便又是一段娓娓道来。

    “上回书说到,这离大人方荡涤谣诼,又冲撞了那天门,便日夜不安,辗转反侧,直至帝君归城……”

    钟离不禁莞尔一笑。

    “待帝君归来,城内风波已平,天门动荡已止,两人相见,帝君毫无异色,那过往种种,只字未提。

    两人相安无事,如此又是百日安宁……”

    ps:总结:偏心,但合法,但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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