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有家可归

    ……

    钟离感觉到肩头一阵滚烫。

    她的泪水洇湿衣衫,化开一片干涸的褐色血迹。

    他怔怔地望着她的发顶,额发因粘稠的血渍与汗水粘连成一缕,贴在他眉间,当是极为狼狈的模样。

    他本不欲在此刻靠近她。

    她这样生气,此刻一定不想看见他。

    哪怕已是筋骨俱碎,神识欲裂,他面色沉静如初,不曾有一丝一毫动摇。

    他并不觉得痛,伤势可以慢慢疗愈,不急于一时,他只想她少气一点,再少气一点——今日之劫与她的损伤非同小可,不能再因他气坏身子。

    可在他回身欲走的一刹那,眸光中划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日光映入清晨的露珠,剔透而绚烂。

    她哭了。

    被螭点破身份时她没有哭,共魂万灵,承魂魄撕裂之苦时她没有哭,引得众人猜疑不信时她没有哭,她要撑起归离集的天,要为或恐惧或感恩的人们杀出一条生路,护得挚友平安,要在意识模糊之际冷静筹谋,为归离集留下最后的庇佑,成为命运的洪水席卷一切前最后一道闸门。

    可此刻她与他对视,那些被压抑的悲伤,委屈和酸楚陡然翻涌,露出苍白的底色,眼泪直往下掉。

    他突然挪不动半步。

    她哭起来很安静,泪珠一颗颗砸落在地面上,扬起细小的金色尘埃,浓密的长睫上泪光闪动。

    他怕她生气,怕她难过,怕浑身的血污脏了霜月清朗,浓烈的铁锈气吞没了霓裳花的馥郁清香,于是在心底筑起一座冷硬的墙,将自己深深掩埋。

    他违逆她的意志,剥夺她的选择,不知该以何种姿态去见她。

    可她就在他面前。

    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他眼底,疲倦的心脏吃痛,猛地跳了几下。

    高墙轰然坍塌。

    钟离溃不成军。

    他想她。

    他爱她。

    他踉跄着,拖着浸透血色的沉重衣衫,一步一步地靠近她,身上的伤口陡然发出阵阵剧痛。

    他竟伤的这样重,以至于这样痛么?

    他继续往前。

    没有人能阻止他,哪怕是他自己。

    他要去见她。

    他好像已失去知觉,双眸直直地凝望着她,直到血水自身前漫开,他终于伸出手,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肩膀,掌心落在她纤细的腰间,轻轻勾住。

    “阿离。”

    他像是徒步于沙漠的苦行僧,于绿洲之中骤然感知到干渴与苦累,滚烫的沙石磨破脚掌,皮肤皲裂,血肉翻卷。

    于是恍然惊觉,缘此身并非木石。

    他终于觉得疼。

    他见到了她,拥住了她,他全身是伤,应当早已力竭,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头颅疲惫地垂在她肩上,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语调沙哑地令人心惊。

    他早已疲惫不堪,此刻骤然放松下来,意识飞速模糊,声音近乎呢喃。

    “我来接你回家。”

    ……

    你历经数场激战,生死一瞬,伴生领域被毁,神武破碎,又方从共魂之术中挣脱,虽无致命伤,神识与身体亦是早已濒临极限,用尽全力撑住他。

    他将你保护的很好。

    钟离俨然伤势过重,已是神志不清,唇齿间反复碾过几句破碎的字句。

    于万世轮回中心心念念,朝思慕想的人近在眼前,靠在你肩上,呼吸洒在你耳边,纵使重伤几近昏厥,仍坚持唤你的名字。

    他喃喃着,先是沉静温和。

    “阿离,不要怕,我在这里。”

    而后阖上双眸,语调渐低,似不忍,似难过。

    “对不起,我来迟了。”

    最后他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极轻的气流拍在耳畔,虚弱夺去他一贯的沉稳持重,惨白的面色于无意中透出些许虚弱的哀求来,恍惚间,竟如示弱一般。

    他从不示弱,可唇齿几次开合,意识昏沉前最后一刻,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我们回家,好不好?”

    你终于有了反应,喉中一声哽咽,你抬头,嘴唇擦过他的面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好,我们回家。”

    ……

    两人倒下的很突然,却也毫不意外。

    钟离浑身是伤,早已力竭,全凭胸腔中一口气吊着来到你面前,你也好不到哪去,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只见两人先后歇了那口气,齐齐昏迷过去,立时无力支撑,一起向后倒下去。

    两人皆未松手,你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颈侧,他勾着你的腰,头靠在你发顶。

    魈怔愣地立在原地,直到两人猝不及防的倒下,扬起的灰尘浮动着金光,他才猛然回神,三步并作两步,去拉两人。

    流云和歌尘紧随其后,飞身掠至两人身前,几人手忙脚乱,在歌尘的指挥下,将两人一起抬起,与归终一同,迅速送返璃月。

    帝君受创,满城皆惊,必生动乱,若陀接了消息,当机立断清退众人,封锁消息,将人送进往生堂,又遣数队千岩军前去接应归离万民,流云和魈亦自请前往,得允。

    胡堂主揪断一把胡须,谨慎地给归终开了药,待其情况稳定了些,又唤来几个小童,想将昏迷的帝君同离大人分开,未果,寻若陀与歌尘前来,硬生生将人掰开,只是两只手交握,怎么也分不开了。

    待若陀赶来,听闻此事,冷笑一声,织金折扇在两人手腕上徘徊许久,终究没有落下。

    众人只得寻两张病床合并,中间支起帘笼,勉强将两人隔开,分而治之。

    钟离虽昏睡了过去,较之清醒之时,面色却更为惨白,眉头紧皱,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衣袍上尽是干涸发暗的血块,他并非凡人身躯,血液凝固后犹如铁衣,紧紧依附在身上,胡堂主一时无从下手。

    若陀当机立断,织金锦扇一展,抖落一把银匕,毫不犹豫地划开钟离身上沾血的衣衫,除却自请照料于离,暂时离开的歌尘,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钟离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稍稍掀起衣衫,便撕开一片淋漓鲜血,伤口极深,血不停地往外渗。

    胡堂主霜白的长眉狠狠地颤了颤。

    若陀抬手拦住就要往前冲的胡堂主,眉头紧蹙。

    “摩拉克斯非寻常体质,堂主莫随意靠近。”他收起匕首,回头嘱咐道,“取些纱布,再烧些热水来。”

    待一应需要的事物备齐,若陀挥退众人,垂下纱幔,迅速处理着钟离周身斑斑血污,血水从他身前漫开,染红大片雪白纱布。

    他的动作很快,处理完可见的外伤,便取新的纱布,包住他的伤口,扎紧,看着被裹得像颗米粽的人,深深叹了一声。

    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普天之下能叫你这般舍得的,除却璃月,便只有阿离一人了。”

    亏得他不在意,竟将逆鳞都能割舍赠人。

    于离而言,逆鳞可为护身之物,于摩拉克斯而言,则是其力量与情感汇聚之处,是性命攸关的另一颗心脏。

    他初时便极力反对,可钟离决意定下的事,从不会为人所动摇。

    他那时神色平静,作出决定之时,便已做好了承受最坏结果的打算。

    只是这结果来的太快,叫他也措手不及。

    纱布已然用尽,若陀随手扯起衣袖,拭去指间粘稠的鲜血。

    钟离的血。

    似被那暖色抚平心绪,他面色缓和了些,冷意却萦绕在眉宇间,经久难褪。

    “真魂有缺,逆鳞离身,还敢直面天罚,落得如今这一身伤……”

    他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折扇点在钟离肩头。

    身为魔神,寻常手段对其伤势几无作用,他感知得到,摩拉克斯神魂之伤,远深过眼前所见,亦是摩拉克斯平生未逢之难。

    若陀望向帘笼,明黄色的丝绸静静垂落,掩去所有视线。

    “摩拉克斯,值得吗?”

    窗户敞开着,庭院内人影晃动,歌尘手中拿着蒲扇,一边给药炉扇风,一边同胡堂主请教离的伤势,许是得知并无大碍,眉眼略微舒展开来。

    若陀耳力素来不错,默然半晌,恍然失笑。

    “我真是糊涂了,何必问你这个。”

    他垂眸看着柔软的黄绸,目之所及,一只手牵着另一只。

    “真是好一通折腾。”他摇摇头,将被褥盖到钟离身上,抚平四角。

    “你们两个,真是一个赛一个不省心,生怕自己被比下去,哪管外面闹得天翻地覆……整个璃月都在等你们,还是早些醒。”

    庭院内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旋即门被叩响,少年清冷的声音传来。

    “归离集万民已归,请您定夺。”

    若陀应了一声,最后看了钟离一眼,灿金色的日光透过雪白的窗纸,投下朦胧的光晕,罩在若陀肩上,将他袖摆上星点血渍映如桃花,他再无犹疑,转身离去,高大的身影遮去所有窥伺的天光,声音温和如旧,字句却很凌厉。

    “在那之前,一切都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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