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如此

    ……

    窗外很静,驻守的千岩军得了钟离吩咐,早已退下,阵阵清风荡过霓裳花丛,贯入偌大的政务厅内,裹着甜软的清香。

    钟离睁开眼睛,立刻对上两道凝视的目光。

    她语气很凶狠,被泪水打湿的长睫却软绵绵的,清浅的眸子好似一潮江水,翻着雪白的浮沫,要拍碎孤立的礁石。

    她恨恨地戳他胸口,一下两下,控诉着他的累累罪行。

    “你可恶!”

    “……”

    “你严于待人,宽于律己!”

    “嗯。”

    她语调愈轻,虚张声势的愤怒顷刻褪去,难过的潮水漫过心脏的堤岸。

    “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你为什么非得要记得我,钟离?”

    钟离垂下眼睫,目光暗沉而柔和,眉眼间一贯的锋锐褪去,温柔缱绻。

    他眼睫在颤,抬手握住她的手指。

    “若不记得你,我不能安心。”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醒着,哪怕是现在。”

    “阿离。”

    沉默的山岳骤然倾落,露出深藏的寂寞和渴望。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藏不住。

    钟离的嘴唇动了一下,语气冷静如初,声音却微不可觉地发颤。

    他应该冷静,他不该用感情束缚她的脚步,影响她的抉择,他已经违背过她的意愿,不该再有第二次。

    他想摆脱眼前的困局,可他只能一瞬不移地凝视着她,仿若再度坠落幻梦。

    岁月沉沉,思念愈深。

    而他终于见到她。

    冷静烟消云散。

    “阿离,我很想你。”

    他隐忍着,压抑着,连想念都不曾纵容,可仓促裹藏爱火的油纸,终究还是被那光焰穿透。

    “……钟离。”

    一只手拂上他的面颊,拨开他垂在眼前的碎发。

    “你记性这么好,应当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

    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在钟离耳畔,语调还有些生硬,气息却很轻柔。

    “若视线无法确定,就去触碰,去感知……我就在这里。”

    钟离微滞,垂眸看你,浅薄的夕光下,金眸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她脸上的神情很认真。

    因为离得近,暖香馥郁的霓裳花香和清凉微苦的竹叶气交融在一起,钟离稍稍弯腰,手臂搭在你后背,另一只手落在你膝弯处,稍一使力,将你整个人抱起。

    你仰头看他。

    “阿离,你在这里么。”

    他轻轻地唤。

    “我在。”

    ……

    门窗敞着,庭前幽竹冉冉。清风拂过,一枝碧绿油润的却砂木垂在廊前。

    晨光透过茂密的树冠,笼下婆娑斑影,钟离用着怀中人,躺在枕上浮动的光影中,目不斜视,身影凝定不动。

    他素来政务繁忙,一心多用,少有如此全神贯注的时刻。

    她倚着他的胸膛,几根白皙修长的手指绕着几缕墨发,捏的紧紧的,薄如冰皮的指甲盖下氤氲着淡淡的粉,眼睫轻颤,双颊泛红,睡得很香甜。

    偶有光影晃动,他抬手挡去。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你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沉金眼眸。

    你打个哈欠,眉眼弯弯。

    “早安。”

    他便也唇角微弯,拨开遮在你面前的几缕碎发,吻了吻你的唇。

    “早安。”

    窗外日光浮动,你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懊恼道:

    “几时了?我是不是耽误你做事了?”

    钟离摇头。

    “今日休沐,只约了一位老友相谈,时辰还早。”

    他起身给你倒茶,你接过去,目光落在清透的茶汤上,还有点迷糊。

    钟离浓睫微垂,掩去晦暗眸色,将人笼到自己怀里亲了亲。

    阿离现在很乖。

    他将掌心搭在你的腰上,轻轻揉按,低沉温和的语调落在你耳畔。

    “这次能留几日?”

    你抱着茶盏,仔细想了想。

    “大概三日。”

    腰上力道微滞。

    仅仅三日。

    他薄唇轻轻一抿,语调依旧柔和。

    “可有什么忌讳?”

    “倒也没什么,只最好不要见归终他们……他们应当不记得我了,这样最好。”你想一想,补充道“至于见过我的那些侍卫,待我离开,记忆自然会泯灭,没什么影响,叫他们这几日不要乱说就好。”

    钟离顿了一下,你仰头看他,犹疑道:

    “你没吩咐他们吗?”

    “……”

    他知你有心遮掩,又骤然重逢,心神激荡,只交待了你是来访的故友,确实并未多作声明。

    “欲盖弥彰。”你一眼看穿了他,恨铁不成钢道:“没有故友会在你居所过夜!”

    “是。”

    “……”

    你扶额长叹。

    “你今日不是还要出门?”

    钟离沉思半晌,严肃道:

    “我们可以走天窗。”

    “……堂堂岩王帝君走窗,就问问戏本敢不敢这么写?”

    你抬起手指戳他额头,被他轻易捏住。

    “无妨,归终敢写。”

    他语气淡淡地说着玩笑话,一阵清风裹着花香贯入,气氛宁静祥和。

    与那梦魇不同,他好好的。

    你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笑着亲他一下。

    “归终近来如何?”

    “除却旧疾作祟,每隔三百年就要沉睡十年,其余安好。”

    你叹一声。

    “是我不好,我去迟了。”

    钟离眉头微蹙,沉声道:

    “与你无关,何须自责,这是螭的罪业,归终亦不曾怪过你。”

    他这样严肃认真,倒让你有些不自在,连忙笑道:

    “我随口一说,并不在意,再者,我之前同归终他们隐瞒许多,若说分毫不怪才似作伪,我也是认的。”

    钟离严厉地看着你。

    你扯了下嘴角,眼睫低垂,不笑了。

    “……当然,还是有点伤心。”

    他抬起手,掌心落在你发顶,轻轻揉了揉。

    “阿离,你流离此世,接临梦魇神躯,可你济世扶倾,疾恶好善,那时璃月城与荻花洲皆受你恩惠,你同艾利欧格不同,你不曾残杀无辜,祸害万民……”

    宽大的手掌盖在你眼前,遮去你微红的眼眶,只气息在耳边轻拂。

    “阿离,你很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看不见他,却知道他此刻一定凝视着你,眸光温柔缱绻,嗓子禁不住有点哑。

    “……我没有那么好,我总在骗人,我走了之后,一定给你们留下了很多麻烦……”

    “没有人觉得麻烦。”他语气温和,吻过微凉的白发。“我将事情原委告知他们了。”

    你哑然。

    “……全部?”

    “嗯。”

    “……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待众人记忆抹除,所有功过是非自会风流云散,一切争端也自然会平息,强行解释,只会带给钟离猜疑和不快,甚至同他心生嫌隙。

    钟离淡淡笑了一笑。

    “不麻烦。”

    身份也好,苦衷也罢,都会随记忆一同散去,即使众人相信他的话,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些什么。

    公布之初,举城哗然。

    可他仍坚持将诸事缘由昭告天下。

    因为真相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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