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

    你捏着茶盏,沉默地看着他。

    “那么,我换一种方式问。”少年的语气硬邦邦的,“离大人,你是否想要我的帮助?”

    不是需不需要,而是想不想要。

    少年执拗地望着你,你从那双澄澈的金眸中读出了毫不退让的坚持。

    真是不同了。

    你放下茶盏,心中叹口气,唇角却不自禁翘起,笑意盈满双眸。

    “嗯。”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希望你帮助我,魈。”

    魈的脸色缓和了些。

    “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去吃些饭,我们或许要说很久。”

    你指了指里屋。

    “屋里还有一份杏子粥,应当还是温热的。”

    魈点一点头,朝着屋门走了两步,回头看你。

    “我不会走。”

    得了保证,魈才转过身,推开屋门,轻手轻脚地端出一碗杏子粥。

    你等在外厅,见他过来,不知从哪处摸出一把白瓷勺递给他。

    粥里放了绵白糖,吃一口下去,清甜在舌尖弥漫。

    你看着少年垂着头,一口一口吃着粥,心中颇为感慨。

    你或许教导他更多,可魈还是同钟离更像。

    他们都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能在海上暴雨中开辟航路,指引迷航的船只。

    他们本身就是灯塔。

    你不知道原先的梦之魔神如何,作为普通人成长至今的你,有着许多普通人难以避免的缺点。

    你胆子太大,又执拗,常常身入险境,顾此失彼。

    不可避免的情况下,便只能权衡利弊,有所取舍。

    你不觉得舍弃一部分属于自己的愿望有什么不对,更谈不上伟大——路是自己选的,你只是一个践行者罢了。

    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钟离同你严肃地谈过此事,甚至翻出药茶一事举例,你听时连连点头,转身便忘了个干净。

    意外接踵而至,你尚且来不及好好审视自我。

    钟离知道你没自觉又固执,依然愿意好好和你商量,争取你的理解。

    或许他还特意嘱咐过魈。

    你单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魈有自己的主意,没有被你带偏,真是再好不过了。

    待他吃净了粥,你递给他一方素白的帕子,他接来用了。

    你望着窗外出神,厅内沉寂了片刻,少年先开口探寻。

    “离大人?”

    连问数声,你才回过神来,沉吟片刻,问道:

    “魈,方才忘记问了,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你想了想,补充道:“我指归离一战。”

    魈愣了一下,认真思忖一番,正色道:

    “归离一战,由螭挑起争端,意图趁归离集防备薄弱之危,谋夺归离集,您先我等一步赶到,与归终一同护住归离集,击退恶螭,却双双遭受重创,归终身陷沉睡,大人你……神魂迷失——可是如此?”

    你嗯一声,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

    他知道的太清楚了。

    “差不多吧,归终醒了么?”

    魈摇头。

    “……”

    归终未醒,归离民众受共魂术影响,亦不会对此战有什么明晰的记忆——他们却是把自己曾受控于人记得很清楚。

    你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你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较往日暗沉了些。

    魈疑惑地回望着你,金眸清澈明亮。

    “没什么,你知晓这些,我便不多作解释了。”你笑了一笑,问道:“如今城内形势如何?”

    你不愿讲,魈也不会多问。

    少年摇了摇头,面色严肃。

    “不好,经此一战,归离集半数被毁,不适宜百姓居住,我等受若陀大人之令,先引归离万民迁移至璃月东市暂居……然迁居不过三日,流言蜚语已传遍璃月,归离一战所谓“内幕”传出数十个版本,饶是玉京台尚未表态前,原则上不可造谣生非,只是看似明面上无人讨论,实际上……”

    你了然。

    屡禁不止才是正常。

    民众所知的真相是片面的,由此延伸出的想象是虚浮的,结合你几乎昭告天下的身份,即使玉京台尚未有确信的消息公布,人们也会自己拼凑“真相”,并奉为圭臬。

    比起相信旁人诉说的真相,人们更倾向于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所愿意信任的“事实”,这不难理解。

    魈斟酌一番,继续道:

    “玉京台亦遣人往东市问询,但东市万民并无一人能完整诉说当日情景,但却均可以确信您的身份……后来,许多人听了风声,皆涌入东市打探,不过半日,城中便纠结了一群人,闹上了玉京台,其领头人说是……”

    他抬起眼帘,小心地瞥你一眼。

    你面不改色,道:“继续。”

    “……是荻花洲的逃难者。”

    “他说谎。”

    你毫不犹豫地反驳,眉头微皱,手肘抵着桌案,沉思片刻。

    “荻花洲大阵只进不出,除了浮舍,我不记得有谁出来过。”你默然片刻,补充道“艾利欧格更不会放人离开。”

    “我也是如此告知若陀阁下的。”魈也皱起眉毛“我想去寻那领头人,可那人将众人领上玉京台便退入人群,我寻不到他。”

    “问不出来那人身份么?”

    “他们不肯说。”魈抿了抿唇,艰难道:“那些人听不进去,他们……都有亲友殒命于梦魇魔神的侵袭,我……无法和他们对峙。”

    少年将头垂的很低,苍色短发垂落,掩去他眉宇间的痛楚,却难以抚平他字句的颤意。

    你站起身,伸直手臂,掌心轻轻落在他发顶。

    少年没有躲开。

    两人无言地沉默片刻。

    “那他们要什么,要我道歉?”

    “……不。”少年没有抬头,声音低低的“他们,要你偿……。”

    像是才意识不妥,少年赶紧补充道:

    “但其中也有部分人说您虽罪不容诛,亦居功甚伟,功过相抵……”

    “真厉害。”

    功过相抵?

    你心中冷笑。

    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坐实你的“罪过”么?

    这所谓“部分人”的心思可真是歹毒。

    魈察觉出你话中冷意,不再多言。

    “他们是不是还说帝君识人不清,受我蒙昧,总之至少要我先出面赔罪。”你微笑不变,揉了揉他的脑袋,坦然道:“但是不行。”

    魈没料到你这般回答,仰起头,怔怔地看着你。

    你微一侧头,神色很放松,眸光清正明亮。

    “还记得我之前说了什么吗?”

    你坐回对案的位子,施了仙术,将壶中残茶清理出去,沏一壶新茶。

    “我没错。”你将斟好的茶水塞到少年冰冷的手心里,水雾滚着茶香氤氲,“道歉是不可能的,一遍都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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