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二)

    4.赫乌莉亚【二】

    “红茶还是绿茶?”

    “绿茶,多谢。”

    客厅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钟离端坐在沙发上,将手中相册妥善收好,放在手边。

    客厅不大,沙发,茶几还有整面墙的投影屏,墙上挂了几副字画,不像是阿离的手笔。

    案几上一瓶枝叶舒展的桂花,明亮的金黄色流淌在桌案上,在这个他初次到访,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上,带来一点熟悉的诗情画意,明朗清净。

    赫乌莉亚将斟好的茶递给他,钟离接过茶盏,盯着晶莹碧绿的茶汤看了一会儿,问:

    “她……已经走了么?”

    赫乌莉亚没有回答,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开口问道:

    “摩拉克斯,你为什么会来?”

    钟离捧着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锋利的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缱绻柔和。

    他的声音很轻,语调也温柔。

    “她走得太远,我来迎一迎。”

    赫乌莉亚与他对视,看他认真模样,不胜唏嘘。

    多年前,她还是盐之魔神时,摩拉克斯便已名满天下,贵金之神威严,强大,博爱,仁慈,他是乱世中屹立的山岩,大庇天下万民。

    在那个时代,赫乌莉亚还不懂得反抗的可贵,最终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她并无抱怨,摩拉克斯作为璃月的神明,愿意接纳地中之盐的子民,赫乌莉亚既感慨又感激。

    不过饶是知晓摩拉克斯是如何克己稳重的人,在得知阿离喜欢他时,她还是震惊不已。

    她不认为岩神能给阿离想要的爱情,摩拉克斯是一尊真正的神明。

    阿离曾与她谈起过此事。

    她坚持称他为钟离。

    她说,钟离是个成熟又稳重的人,看着有几分严厉,实则性情宽和,只要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许多事都会应下来,虽不动声色,却总在竭尽所能地照拂她。

    你知道吗,回来之前,我曾通钟离许下一个承诺,只要他想,我可以为他牺牲一切留下来,而他只需要开口挽留我,仅此而已。

    她握着赫乌莉亚的手,轻声道:

    可他没有,他甚至不说想我。

    她长睫低垂,眸底压了一点水色,笑意却明媚。

    我知道他不会的。

    他不会为一己之私使人为难。

    钟离就是这样好的人。

    那时,赫乌莉亚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在想:

    阿离看着柔顺乖巧,实则天性倔强,看着对许多事不甚在意,不过是因为天性无拘无束,实则很是要强。

    这样的阿离,竟也会允许自己向软弱妥协。

    若摩拉克斯……若“钟离”真的值得阿离如此深爱,那他就不该等在原地。

    赫乌莉亚明知此举是如何严苛和蛮不讲理,明知不是谁都有跨越世界壁垒的机遇,却还是忍不住想:

    他不能一直等阿离去寻他。

    赫乌莉亚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打量着那个沉默端坐的男人。

    而他真的来了。

    而他真的爱她。

    赫乌莉亚叹出一口气,对着钟离微微一笑,紧绷的脊背松弛下来。

    “是的,阿离已经离开了。”

    钟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拿起手边的相册,翻开其中一页——相册中尽是一个女孩儿旅行所摄,她有时对着镜头笑得开怀,露出编贝般的皓齿,如枝头迎春,丛中霓裳。有时又抿着唇,笑意清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神色有几分局促,眉眼温柔如水。

    要认出阿离很轻易。

    钟离抬起手,指腹轻轻贴住某张相片上少女的脸。

    “阿离……不知她真正的名讳是……”

    赫乌莉亚瞥他一眼,目光淡淡地移开。

    到底是把阿离拐走的人,她很难对他有好脸色,明知不妥,还是忍不住刁难他。

    她就是舍不得阿离。

    “那不重要了。”

    钟离迎着她骤然黯淡的目光,没有多问。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

    “钟离,你曾同她承诺过的,都还作数吗?”

    钟离抬眸,迎着赫乌莉亚审视的目光,点点头。

    赫乌莉亚眉头微蹙,表情很严厉。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不管她,一直对她好,哪怕她任性又莽撞,可能会给你惹许多麻烦?”

    钟离没有丝毫犹豫,颔首。

    赫乌莉亚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沉默间,钟离思忖片刻,将相册合上,细心扣好封面的系带,交还给赫乌莉亚,认真道:

    “我觉得阿离很懂事,很乖。”他的语调很郑重,“她只是有点活泼。”

    赫乌莉亚嘴角微微翘了下。

    她还说你脾气好到什么都会答应呢你自己信吗?

    (不过是两枚各有棱角的玉器,彼此尖锐不可退让的地方恰好是对方可以妥协的部分,于是如此契合)

    5.胡桃【下】

    钟离来同她告假,言自己将启程远游时,胡桃很诧异,从椅子上跳下来,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眼。

    “稀罕了客卿,你从前公费闲游可不会和堂主我报备,怎么,终于反应过来了?”

    钟离神色不变,淡淡一笑。

    “先前是我疏忽,堂主勿怪,只是此行山高路远,归期无定,需得告知堂主。”

    “哦?”胡桃笑道,“还有客卿觉得远的地方,胡桃我怎么不知道?”

    “确然是远方。”

    “可是隔着山海?”

    “……”钟离沉吟片刻,道:“恐怕不止。”

    胡桃眸中笑意淡了些,她直直地盯着钟离的眼睛,语调仍松快,神色却很郑重。

    “此行可有危险?”

    “也许。”

    “……这下真是难得了。”胡桃小声地嘟囔几句,“即使如此,也非去不可吗?”

    “嗯。”

    “唉,行吧。”胡桃一蹦一跳,走到钟离身边,踮起脚尖,努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到钟离无奈的目光。

    “谁拗得过您老人家啊,去吧去吧,堂主我批准了。”胡桃吐吐舌头,“反正从天空岛一战后,往生堂这一批倌仪的知识储备突飞猛进,也算能独挑大梁啦——我看最近璃月风平浪静,好一派逍遥安详之景,虽然事务很多,但刻晴她们也蛮厉害的,估计也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

    钟离微微颔首。

    “如此,我便放心了。”

    胡桃转过身,双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忽然回头看他,帽檐上的红梅一步一颤。

    “但是客卿呐,还不到你功成身退的时候呢,要是还有送仙典仪一样的麻烦事,这些年轻人可搞不定,还不得靠我们博闻强识,通古晓今的客卿大人。”

    胡桃顿了顿,笑意不减,目光落在钟离身上,却难得带了几分重量,不多,刚好压弯一枝红梅。

    “就算辞职,也一定要回来啊,钟离。”

    ……

    茶馆中。

    “就是说嘛,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风神唤起风暴,沙石和尘土遮蔽了敌人的双眼,雷神召来电光,撕裂深渊的爪牙,智慧之神为前行的将士指引方向……唯独我们璃月,唉,帝君先前竟因为小小刺杀魂归高天,要不是……唉,身为璃月人,我真是感到羞愧。”

    “哦呦~”胡桃回过神,一手撑着脑袋 朝邻桌看去,“胡桃我耳朵坏了,好端端的,怎么听见人说鬼话?”

    本日说书已毕,她身侧缀饮清茶的女子笑了笑,显然也听到了邻桌的谈话。

    “倒也算不得鬼话。”

    胡桃:?

    你笑意温和,不紧不慢道:

    “算遗言吧。”

    胡桃:……

    “开个玩笑而已,虚言妄语,无需在意。”你放下茶盏,起身往台后走去,“我与茶博士还有些事要谈,胡桃若有事,便先回吧。”

    “欸,不着急不着急。”

    胡桃几步跟上你,拉着你的手晃了晃。

    “自打‘归离一战’那段讲完,茶博士就突然讲不下去了,之后的稿子都是你提供的,对不对?”

    你扶额叹息,笑着摇了摇头。

    “聪颖过人,我的胡大堂主。”

    胡桃颇为受用。

    “哼哼,那我也要去,我要听剧透!”

    “……剧透有什么意思。”

    要不是看茶博士实在为难,你也不会多此一举,去写“自传”,还是要念给璃月民众听的那种。

    你也是会尴尬的啊!

    胡桃像只漂亮的蝴蝶,忽闪着翅膀扒在你胳膊上,可爱的很,便是黏人,也叫人生不出半点恶感。

    “说起来,茶博士怎么突然就写不出来了呢,胡桃我可是很好奇的。”

    那当然是因为你将泄露的地脉封上了。

    你第一次来茶馆,便有所猜测——毕竟从你重新回到此世开始,扭曲的时空便会逐步修正,地脉泄露出几分当年的真相也实属正常。

    念及于此,你嘴角抽了抽。

    可钟离明知地脉有异,却只是在周围加固了防护措施,半点没有遮掩旁人望进去的视线,是过的太清闲了吗?

    这算什么,找点乐子?

    你迎着胡桃好奇的目光,思忖片刻,诚恳道:

    “不,你不好奇。”

    胡桃:?

    “我……”

    “说起这个,胡桃,上次我是不是无意将你牵扯进我的梦境了。”

    你思索着,神色有点迟疑。

    “抱歉,我总是记不太清自己的梦……有没有吓到你?”

    胡桃搂着你胳膊的手微微一紧,攒即笑道:

    “你的梦?哎呀,胡桃我自己的梦就够缤纷多彩,眼花缭乱了,哪能记得清这个。”

    “是吗。”你也笑了一下,松口气“我对元素力的调控有时会失衡,免不了做一些乌烟瘴气,毫无逻辑的幻梦,有时自己都会吓到,那次连累到你,实在抱歉。”

    “这算什么呀,胡桃我遇见的稀奇古怪可多了去了,随便和一个鬼混唠唠嗑,都比你那梦境吓人。”

    胡桃捉着你的胳膊晃。

    “你们这些仙人呐,一个两个,怎么都不爱做好梦?”

    胡桃拉长调子,叹道:

    “人生苦短呐。”

    你噎了一下,垂眸看她。

    胡桃笑意不变。

    你深深叹出一口气,只得默认。

    “大概是因为,总有些东西放了太久,便和血肉长在了一起,忘也忘不掉了吧。”

    胡桃哦一声,不再追问。

    她如何不记得那场梦。

    那天她起了个大早,要邀阿离去逛明星斋,推开阿离卧室门的一瞬间,天翻地覆,斗转星移,她只来得及瞥到熟睡中阿离紧缩的眉头,和青白微颤的唇角。

    胡桃最后的想法是:

    阿离素来笑意温和,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

    富庶繁荣的归离集,漫天飞舞的黑灰,冲天的火光将山石都烧红,人群哭喊着,奔逃着。

    死亡,死亡,死亡。

    无数的人死去,更多的人踩在尸体上前行。

    直到淡蓝色的结界拔地而起,灰发蓝裙的少女蜷缩着身子,为了归离万民,被迫承担来自恶神的恶意。

    牺牲,牺牲,牺牲。

    刀光斩断苍穹,救的了人身,却救不了人心,将自己也搭进去。

    雷光,雷光,雷光。

    黑灰飞舞,缭绕赤红雷光,一击又一击落在一个熟悉的背影身上。

    这样激烈的光与热,使得眼眸不得不分泌一些液体,才能抵得住这样的光影侵袭。

    胡桃没有闭眼。

    待她醒来,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战火中那双鲜血淋漓,白骨森森的手,正轻轻搭在她额头上,掌心温软。

    手的主人分外温柔,点点银光落在她眉心。

    雪一样柔软。

    花一样漂亮。

    “胡桃,还好吗?”

    她担忧道。

    胡桃努力的眨着眼睛,将翻涌而上的,酸涩压下去,笑嘻嘻地握住那双手。

    “嗯,你说什么?我方才睡着了——哦哦!胡桃我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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