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谈(三)

    6.赫乌莉亚【三】

    寺庙中银杏高挺,罩下浓荫,柔软的明黄色漫天飞舞。

    赫乌莉亚踏出门,将求来的签递给钟离。

    “阿离不信这些,但还是每年都来,也不曾提起在求些什么,倒好似只是作为惯例。”

    钟离接过签文,捧在手心端详。

    “大约只是求份安宁吧。”

    赫乌莉亚笑了笑,神色有些怀念。

    “她喜欢热闹,也不讨厌安逸,有时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对着一株银杏树,一栋老房子,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便能坐上一整天,有时又喜欢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踮起脚尖,努力去看跨年的烟火。”

    钟离的唇角轻轻扬了一下,像是已然看到她鲜活的模样。

    眉目如画,笑意盈盈,如春江暖水,枝头烂漫。

    钟离慢慢走过整间寺庙,长靴踩过落叶,沙沙作响。

    他没有多言,神色却很柔和。

    赫乌莉亚拢了拢披肩,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也慢慢的走。

    “这家寺庙的签据说很灵验,喜欢的话可以带走……”赫乌莉亚卡了一下,懊恼地扶住额头。

    “说起这个,阿离还有一样东西,一直想送给你,可惜最后也没能带走。”

    钟离微怔。

    “何物?”

    赫乌莉亚摇摇头,“不清楚,阿离不曾提起过,只说是给你的,我回去拿给你。”

    “好。”

    很快,金乌西坠,暮色四垂,灿烂红霞点染天幕。

    两人走在返程的路上,人烟稀少,道旁草木萧疏,惟有松柏常青,给灰白的城市抹上一痕亮色。

    赫乌莉亚在商业街又点了杯奶茶,捧在手心慢慢缀饮,不急不缓地朝家里走去。

    “你们一直如此么?”钟离瞥她一眼,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还是直言道:“……共用一具身躯?”

    “嗯。”赫乌莉亚坦然承认,“这个世界与提瓦特不同,严格来讲,这个世界的位级要高一层,法则相应也就更加严格,管束力更强,打个比方——你的元素力基本不能调用吧?”

    钟离微微颔首。

    “这便是世界对非自然力量管束的其中一种体现,我和阿离的情况也属此列。”

    赫乌莉亚摊开一只手,掌心向上。

    “阿离的权能几经分裂,一部分留给了你,一部分作了交易,剩下那点也几乎在时空穿梭中耗了个干净,回来时,几乎半点才能也无。”

    “最初,由于法则的不兼容,险些被世界抹杀,好在阿离迅速调整了思维,假意将我视为第二人格,并掩藏数月,以此欺骗法则,直到她缓过来,才将我放出。”

    赫乌莉亚微微叹口气。

    “这具躯体很特别,血肉来自父母,灵魂却来自异界,存在本身便是一个奇迹,是法则疏忽的漏洞,经年累月的适应下,早已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造物,再难重复。”

    “她怕我受伤,不敢轻易将我分离,我也不在意这些。”

    赫乌莉亚眨眨眼睛,眸如星子,温暖的笑意在银河中起伏。

    “能和她一起,便是最好的事了。”

    夜风渐起,钟离回头,手抬起,拂开被风吹到赫乌莉亚脸上的发带,拨到她身后,手指收回,礼貌的退开一步,没有碰到她。

    赫乌莉亚道声谢,轻叹一声,道:

    “即便法则已如此严苛,阿离仍做到了……”她思忖片刻,还是顺从本心道,“奇迹。”

    “她创造了新的权能。”

    钟离静静听着。

    “最初我无法现身,她请了长假,孤身一人去往太行山脉隐居数月——大概类似蒙德的龙脊雪山。”

    “就在那里,在残留权能的基础上,阿离悟出了‘调和’的规则。”

    赫乌莉亚打了个比方。

    “就如同这世间有千万条河流,湖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水质不同,周遭环境不同,其中生存的物种也不尽相同,带给周边环境的影响更是相差甚大。”

    “而‘调和’,就是将这些形态各异,杂质也各不相同的水源统一处理成不含分毫外物的‘纯水’,再用于她所要施为的领域。”

    钟离沉吟片刻,道:

    “依你之言,阿离是以自身权能为中转,将来源复杂,形态各异的能量转化为某种平和无害,且能为她所用的能源,是么?”

    赫乌莉亚点点头。

    “是这个意思,后来凭借这样的权能,她与我得以共存,我们一起旅行,看过了很多风景……这也是她为何能积聚足以再次击穿时空的庞大能量。”

    赫乌莉亚瞥钟离一眼,道:

    “梦之权能固然具有超越时空界限的优势,代价却难以揣摩,你此次回去,不要再随意动用了。”

    “嗯,我会征询阿离意见的。”

    她皱起眉,语调仍很柔和,神情却严肃。

    “钟离,你还能在这里留半个多月,是因为两个世界的轨道尚未完全交错,待下次满月,我会以阿离保留在这副躯体里的权能,将两个世界间的联系彻底封锁,以保证两方世界的独立和稳定。”

    钟离沉默片刻跑。

    “可是如此,阿离就……”

    “就永远回不来了,我知道……”赫乌莉亚剪断他的话——她是个性格很柔和的人,很少有这样的举动。

    钟离沉默地望着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啊……”赫乌莉亚垂着头,浓密的长睫止不住翕动,晶莹的泪珠打在奶茶半透明的盖子上,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

    “两个世界位级不同,她没有办法弥补,如果保留联系,就永远无法彻底割舍两个世界,那对你,对璃月都太危险……”

    她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道:

    “你知道吗,钟离……在最初的,真正的时间线里,你们根本不会相遇。”

    钟离微微错愕。

    “若没有阿离……梦魇魔神早就该死在你枪下,那才是真正的‘主线’,摩拉克斯……你们的相遇的可能性是如此脆弱……可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它。”

    赫乌莉亚语调沙哑。

    “而它又是如此昂贵,以至于她除了牺牲自己的命运,便再无它法。”

    钟离心中发紧。

    “你问她叫什么名字?”

    赫乌莉亚奶茶杯攥的微微变形,吸管边缘渗出一点茶色,一如她极力压抑,也不禁从心脏深处渗出的悲伤。

    她曾如此自由,天然拥有无数的选择,无限的可能性,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在诸界间跳跃旅行,邂逅无数命运,拥有数不尽的,璀璨的人生。

    梦曾如此瑰丽,无形无质,无拘无束。

    她深知这一点,却从未提起,阿离的选择,阿离的命运,她不会擅自干涉。

    可她只是……

    “我说过,那不重要了,因为从那一刻起,此世间,外世间,千万宇宙,无数平行世界中,都再没有她。”

    她只是……

    “钟离,你等了她三千年,而她为你放弃了她的下半生。”

    她只是仍舍不得……

    “从今儿后,她只会是‘离’,她只能是‘离’。”

    她只是仍想再同她再看一看日出东山,嗅一嗅桂花芬芳馥郁……

    “摩拉克斯……”

    不舍和酸涩究竟还是压抑不住,翻涌而上淹没了她,她微微佝偻着背,头埋的很低,不再望着钟离。

    钟离已从错愕中回过神,上前几步,无言地搀扶着她。

    赫乌莉亚拽着他的衣袖挡在眼前,很快氤氲出一片深色的水痕,良久,轻声道:

    “钟离,这世间最好的梦,为你停下了。”

    7.公子(上)

    达达利亚是在轻策庄遇见她的,或者说,他是在执行女皇命令,途径轻策庄时,撞见了那天昏地暗的一战。

    整座山峰被笼罩在巨大的结界下,浅白薄壁上时不时闪过几道银色的流光,符文明灭不定,错落有致。

    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出于直觉,达达利亚绕过某个阵眼,朝内看去,苍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古老的石雕上闪烁着绿光,一道类蛇的藏青色虚影盘绕在山壁上,獠牙森寒。

    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巨响,无数青黑色的弧光刀锋般溅射,山石,古木,江流在此刻毫无分别——它们都如新出笼的豆腐般,被斩成粉末。

    劲风激射,弧光不断分裂,化作无数林叶似的尖针,向中心的少女扎去。

    “艾利欧格,我决定了。”那虚影慢慢说道,“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你。”

    她微昂着头,没有躲闪。

    白发在凛冽劲风中狂舞,在第一枚尖针刺入瞳孔前,一道泛滥着浅淡银光的结界出现在她身周,千万银针同时发出一声折断的脆响,以更迅猛的姿态朝那虚影弹射回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少女的身形微晃,如一支尖锐的箭,朝虚影扑去。

    巨大的蛇瞳微微收缩,旋即更多青黑针刺涌上来,浪潮一般扑在结界上,扭动着朝内突进,毒蛇般死死叮咬在结界壁上。

    几个呼吸间,结界上蔓延着蛛网般的裂纹,尖刺几乎贴着皮肤,而同时,她也跳跃到了虚影的咫尺之间。

    达达利亚下意识攥紧拳头,目光灼热而明亮。

    她抬起手,一把长剑倏然闪现,以一种劈裂天星的力度,狠狠贯入虚影的身躯。

    虚影猛地扭动身子,巨大的蛇尾拍击在侧方的山壁,无数滚石迎头砸下。

    一声钝响。

    长剑未能触及构成虚影的核心,断裂成两段,无数晶莹的粉末纷纷扬扬,青色的针芒再次汇聚成夺命的弯刀,朝她扑杀而来。

    她交叉双臂,挡在面前,一连退开数尺,手臂和脸侧仍不免添了几道尖利的血痕。

    虚影发出嗤笑。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艾利欧格,击倒你是多么轻易!”

    它神色狰狞,周身腾升起碧色的火焰,顺着山体,迅速蔓延到她身边,又被一圈无形的防护结界阻遏。

    “你觉得你是为崇高而牺牲自己?”它讥讽道,火焰倏忽逼近,咄咄逼人,几乎燎燃她的裙角,“你不过是一个畏惧失败的懦夫!一个耽于情爱的蠢货!一个将胜利拱手相让的失败者!”

    它神色趋于疯狂,厉声道:

    “艾利欧格,你手上的血与我一般无二,你觉得跪在摩拉克斯面前,将胜利双手奉上 就能得到他的垂怜?”

    达达利亚愣了一下。

    她坐在结界中央,微垂着头,长发掩去她的神色,看不真切。

    “好好瞧瞧你自己!”它冷冷说道“在失去所有权柄,力量,甚至血肉后,你得到了什么——一点凡人的小把戏?”

    “你顽强的像个傻子。”

    它周身是咆哮的火焰,头顶是翻飞的针芒,阴冷的视线落在某一点上。

    “而我几乎要可怜你了,艾艾。”

    少女沉默着,仍没有动作,仿佛耳畔刺入的不是恶毒的诅咒,而是拂面的清风,而她只需要聆听自然的韵律。

    它失去耐心,致命的针芒再次倾巢而出,在她身侧每一寸结界上撕咬。

    而少女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杀意与强敌,轻轻落在草木边缘。

    她与达达利亚沉默地对视了瞬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面颊上还沾染着血沫。

    她第一次开口,如静水深流,在生死决斗中亦是不急不缓。

    “还在犹豫么,公子阁下,与一位魔神决斗的机会可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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