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请柬

    晴晴雨雨交替着,恍如一把湿柴火在燃烧。善因将兰花搬至阳光处,对着几缕新绿自言自语:我已经霉掉了,不能让你也跟着发霉。

    手机传来声响,屏幕显示陌生号码、陌生地区,直接放下,不予理会。五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犹豫片刻,她滑开接听键。

    通话持续了近二十分钟,善因全程沉默,只在最后说了句:“我联系一下恩慈,若真是如此,我考虑一段时间再答复你。”

    挂断电话后她脑袋开始发懵:怎么可能,会不会是骗子,哪有这样的事......

    震惊之余,她连忙给恩慈发去微信,转念又想,现在意大利还没天亮,恩慈最快也要三四个小时后才能看到。

    “秋末......秋末......秋末......”她握着手机,一遍遍念叨电话里陌生男人提到的名字,心想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手机不小心碰撞到手上的翡翠玉镯,她猛然想起年幼时收到过的一串项链......

    对,就是这条。善因在收藏盒里翻出一条藏红玛瑙项链,十二年前在修善寺从那个陌生女子手中接过,恩慈用女子的名字给项链命了名,秋末。

    从十二岁一直佩戴到大学毕业,只分开了短短两年。

    她捏着鹌鹑蛋大小的吊坠凝视半晌,努力回忆女子的样貌,脑中千丝万缕也没有编织出一个轮廓,石头中央那些若隐若现的山石,也似雾般迷惑着她。

    怀揣不安了大半天,午后,恩慈终于回了消息。

    【亲爱的善因,和华电话里所说的是事实,一时半会难以在微信或者电话里讲清楚,我过几天写一封信,详细阐述;善因可以预先做好些心理准备,虽然看起来是个不小的挑战,但也不必形成心理负担。佛曰:不惊、不怖、不畏。我们遇到的万事万物,均有它的使命所在。】

    善因手捏着项链,将内容看了十遍不止,脑中浮现出与恩慈最后见面的场景。

    *

    恩慈跟随果夫前往意大利定居前夕,他们一起出席了她的毕业典礼。

    那天恩慈身穿一件米白色刺绣旗袍,发簪上的珊瑚珠在阳光下活像晶莹的水滴。西装革履的果夫陪同在旁,替她抱着一束白色百合花。

    校园行走时,恩慈望着红墙上茂盛的爬山虎问:“因因真的不考虑继续求学了?”

    “嗯,已经拿到了云和银行的入职通知了,李勃说想晚上请你们一起吃个饭..... ”她满怀希望地等待回应。

    恩慈将视线从爬山虎转向身旁的她,淡淡说:“吃饭就不必了,我们时间也不多,只是你还这样年轻,不要为了某个人某件事而圈住自己,入职时间如果还早,不妨陪我们一起去国外转转,多见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世界,总没有坏处。”

    她听后内心很不是滋味,摇摇头后沉默不语。

    果夫见状随即插话:“孩子已经长大了,就随她的愿吧。”

    又转头朝她微笑:“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给你一些参考,无论你选择什么,你开心就好。”

    她低着头向恩慈缓缓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恩慈随后抱住了她,在耳边叹息:“只希望我的善因健康、自在,过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

    随后从手提包中取出用手绢包裹的翡翠玉镯,戴在她左手上,脸色庄重地说:“这是我外婆留下的东西,送给你作毕业礼物,我们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

    夏日炎炎,三人在爬山虎前黯然神伤许久。

    善因回过神来,摸了摸左手上的玉镯,青翠欲滴中仿佛看见恩慈那清澄的脸庞一般。自玉镯戴上后不久,常年佩戴的项链也因工作被取下搁置。

    她将手中的项链再次戴上,望着镜中的身影,苦闷、疲惫、颓丧、混沌......一种无依无靠的荒凉感涌上心头,直渗内心深处。

    自从提交离职申请后,糟糕事件如蝴蝶效益般接踵而至,她心想:难道是两年前自己选择错误而隐埋的地雷?

    她感到自己孤苦伶仃,心里泛起丝丝委屈,不一会儿眼眶便噙满了泪珠,缓缓溢了出来......

    *

    傍晚善因正收拾厨房餐余,王玉喜气洋洋来到家中。

    她换下鞋进门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兴致还是不高呀,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别整天窝在屋子里;我上午收到两份结婚请柬,你猜猜是谁要结婚了?”

    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事,善因脸色如霜:“李勃和那个女的?”

    她有些晦气道:“怎么可能,你们分手后,我也和他断交了,不是,你再猜猜?”

    善因没有兴致猜谜语,转身进厨房更换垃圾袋。

    王玉见状,放下小游戏:“哎呀,好吧好吧,我公布答案,是简婕。”

    她疑惑地接过请柬:“毕业后都没怎么联系,怎么会跟我们发请柬。”

    王玉笑着歪在沙发上:“因因你说这话就有点薄情了哈,我们三个以前同宿舍,天天一起上下课,怎么不会给我们发?”

    “那你会去吗,好像她家比较偏远?”

    “我哪走得开,公司一堆事,我是觉得你可以去,正好散散心。”

    她将请柬放在茶几上,语气中带着不情愿:“我一个人也不想去”。

    王玉起身坐在她身旁,调侃道:“你不是一个人,杨兰生和简婕不是同一个地方的嘛,没准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发生哟。”

    善因听到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

    王玉见她半天不说话,挽着她的手建议:“那边风景不错,好好考虑一下;亲爱的,你需要呼吸新鲜空气,窝在这里只会中毒。

    善因被她最后一句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头。

    次日她在微信上联系了简婕,对方一再热情邀请,她想了想王玉的话,决定应邀前往。

    【因因,真的很抱歉,我们这边最近的酒店也要三四个小时车程,我家里人这段时间都回来了,人比较多,没有空余房间;兰生家离我这里不远,他这两年在山里建了一栋很不错的房子,你看下住他那里可以么,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就将你的号码发给他,你们联系。】

    【这样不好吧,你也知道大学时候......】

    【人家都不在意了,你还在意啥,我问过他,他表示非常欢迎呢?大笑】

    善因确实感到自己有些扭捏,遂同意了。

    *

    深冬伴有霜冻的清晨,天蒙蒙亮,一个女人将她从被窝拍醒,硬生生将她拖出门外,她穿着单衣光脚靠在门侧,手死死抓住门框,大声呼喊恩慈,女人破口大骂,顺势扇了她几个耳光,脑袋炸裂似地晕转......

    善因哭着醒来,全身直打哆嗦,手臂被头压得酸胀发麻,头痛发晕,双颊热辣刺痛,她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取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三分,距离到站还有五个小时。打开微信,依旧没有恩慈的信,她关掉手机有些失落地看向黑暗。

    昨天她将兰花托付给王玉后,带着行李在大雨中乘上这趟唯一通往目的地的列车。

    火车轰隆轰隆作响,窗外灯影极速后退,雨珠在玻璃上碰撞弹飞。车厢内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她起身去洗漱间,用凉水浇了浇脸,精神恢复大半。

    有列车员走过,她理了理头发,穿过几节车厢去吃东西。

    餐厅内空荡荡,恍如漂浮在空中的飞船。售餐窗口一男子在等待取食。

    服务员见有人影过来,大声询问:“要不要吃面,水刚热,这位先生的面条还没下锅,你要吃的话正好一起下,这个点可没什么其他吃的了;不过还有卖剩下的盒饭,还是热的,在餐车里,需要自己取了付款。”

    她点点头:“那就面条吧。”

    付款后在中部找位置坐下。昏黄的灯光随车厢晃动,列车宛若游龙般穿山过隧,不时引来震动。

    车上网络信号极差,百度地图搜索成化,转了半天还在加载,她看着一点一点出现的地名,心里有些焦急。

    忽然有讲话声从头顶传来,她抬头看见男人端了两碗面走向她,起身去接,并表示感谢。

    男人身穿灰色衬衫,黑色西裤,领口微敞;头发剃的很短,皮肤泛油偏黄,手指粗短;背有些佝,四十来岁,身上有浓烈的烟草味。

    他放下面碗顺势在对面坐下:“火车上食物有限,环境也不好,不过现在很难再看到女孩子坐夜车,一个人是去游玩吗?”

    “我到成化下车,去找朋友。”面有些烫,善因夹起让它晾晾。

    “哦,成化,那应该没多久就到了,那边都是山区,有个很有名的古城,值得去逛逛。

    前几年效益好的时候,我们公司集体去建过,山清水秀,可以漂流、烧烤、丛林游戏、探险,在酒吧里唱歌跳舞,女生嘛在古城里拍拍照、买买衣服小首饰。”

    他停顿了下,笑意渐褪,话风斗转:“现在经济环境太差,别说团建,工资都发不出来,连出差都由以往的高铁、飞机改成普快。”说完将碗里的面条搅来搅去,似乎它们是罪魁祸首。

    善因神色漠然地点了点头,低头吃面,没有再讲话。简单的清水煮面,但她胃口很好,全部吃完。前一天赶时间,晚饭什么都没吃,在车上抖动数小时,做了一场梦,又累又饿。

    热面汤入腹后身体舒适很多,恩慈从不让她晚上八点后吃东西,这些习惯是什么时候改变了呢,大概是李勃出现后开始的吧。

    吃完面告别男人回到座位,周围人群睡得东倒西歪,邻座妇人占掉座位的一半,她侧身挤进剩下的缝隙里。

    仿佛感受到了推挤,妇人扭动了下身子,像外挪了挪,继续睡去。

    肥大身躯上裹着花色衣裙,头发烫染成酒红色小羊卷,头歪靠在座背上呼呼喘着气,脚横放在对面座位一角,金戒指嵌在肉里,手指上沾着零食碎屑......

    善因转头看向皱纹漫生与装扮格格不入的妇人,回想起李勃母亲的样子,与此相差无几。

    善因想:恩慈到了这个年纪绝不会是这样,她会一直规整、素净、持重,直至死亡。

    她甚至觉得,恩慈永远不会老去。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沿着窗框流淌,远处灯光微弱,一个接一个模糊的黑影滑过。

    瞬息之间,她意识到,已经是小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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