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溪往事

    去云和上大学前,善因和恩慈一直住在杏溪,那是恩慈的故乡。南方中部一个小城,被一条河东西横穿,与长江平行。

    相传古时,有位从西北调任来此的清官,离任时当地百姓以百株杏苗相赠,官员到任后将杏苗栽种在小溪两岸。

    此后每年春天,满树的杏花随风吹进小溪,粉粉白白铺满水面,鸳鸯、鸭子、白鸟、鱼虾在溪面啄食,花瓣顺着溪水往东入江;

    远近的文人墨客慕名来此游玩,或乘船或踏春,留下诸多诗词歌赋。

    久而久之,百棵杏树增长至千棵不止,小城的名字也在不知觉中变为杏溪,至于之前的名字,再无人知;

    再后来,水运改道,小溪扩建成大河,杏树全数砍尽,建起码头堤坝。

    如今小城毫无杏花踪迹,名字却千百年未曾更改,曾经的盛况还在口耳中游走。

    这些传闻是恩慈告诉她的。她说,杏溪的杏树只开花,从不结果。

    *

    她在八岁那年来到恩慈身边,杏花盛开的早春。

    由于户口问题,经由亲戚寄养在恩慈家里,至于是什么关系的亲戚,恩慈没有讲过,十几年里也没有人再来寻她。

    那一年恩慈二十七岁,父亲离世,母亲与恩赐在北方定居,一个人住在诺大的房子里。恩慈抛弃她原来的小名,在户口本上登记柳善因这三个字。

    善因清晰完整的记忆是从恩慈出现开始。

    她九岁才上一年级,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身高已到恩慈胸部位置。

    恩慈领着她去学校时,引来众多人群围观,人们猜测这样年轻的女子,领着这么大一个孩子,她们是母女还是姐妹。

    善因记得很清楚,恩慈走向班主任,将她推到跟前,目光坚定自信:“这是我女儿,柳善因,报名一年级。”

    善因握住恩慈纤细的手指,微微抬头朝着她笑了。

    她们在此刻建立起深刻的联结。

    开始几年,她经常噩梦连连、感冒生病。

    恩慈搬了一个简易床睡在旁边。每当梦醒哭泣,总是轻轻用手安抚,唱起歌谣,或是朗诵经文。

    那时恩慈很忙碌,除去图书馆的工作,还在修善寺做义工,教辅导班孩子作文。但她每天至少空出一个小时带她出门,手拉手去河边看鱼,山上采标本、摘花,荒地里捡石头。

    善因常常觉得,恩慈是将她当作同龄人相处。她没有朋友,过得很是孤独。

    至少在夜晚是这样。恩慈会在深夜哭泣,有时爬上她的小床,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小手,头埋在被子里流泪。

    最初她听到啜泣声不知如何是好,身体僵硬,只能装作熟睡。

    数次后,当恩慈卧在身旁,她从任由摆布的玩偶慢慢恢复知觉,也抓住她的手,在黑暗中给她擦眼泪。

    恩慈恢复理智后柔声说:“善因,快快睡吧。”

    两人最后像两只勺子一样侧身睡去。

    *

    入学后不久,她就表现出抗拒去学校的状态。

    班上同学总是笑话、捉弄她,他们用美术课上的画笔在她裙子上乱涂乱画,弄乱恩慈给她扎好的头发。她常常衣衫不整、身上红肿。

    几周后她不去学校,逃课回家,恩慈偶尔碰到,察觉到异常,问她出了什么状况,她摇摇头表示一切都好。

    事情败露,恩慈接到学校电话,了解情况后问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冷静道出受到的一切捉弄、孤立。

    恩慈抱着她轻语:“可以不去学校,但受到伤害时,应该告诉老师或者我,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善因,你要相信我。”

    恩慈跟学校请假,将她带在身边。在图书馆、寺庙、辅导班,不同的人来教她认字、算术、外语,还有音乐、绘画。

    她们渡过了两年平静时光。

    直到如桢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惊讶于恩慈的教导方式,在与她们熟悉后,对她的智力更为震惊。

    他将她带至中学校长面前,请校长出一套入学试题给她做。她取得高分,破格允许直接上初一,开启正常的校园生活。

    只是如桢却像一只蝴蝶,在她们这两朵花上停了两年,就飞走了。

    她从初中顺利考上高中,文理分科时,在没有征求恩慈的同意下擅自选了文科,成为实验班里唯一转去文科班的学生。

    恩慈对此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很高兴地说:“坚持自己的本心,这是最重要的事。”

    高中时她依旧是班上的边缘人物,沉默寡言,不加入任何女生的小团体,也不接受男生的请教。

    除了每次考试成绩排名时她的名字赫然在首外,班级里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

    她唯一出现过的朋友,叫夏芜,是差班的一个女生。

    她们第一次见面,在冬天教学楼天台上。

    善因为了躲避午间教室的吵闹声,常常独自跑去屋顶背单词。那天忽然听见有几个女生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

    她凝神未出声,从墙壁侧角处看见四个女生走上来,其中三个气势汹汹地将另一个长马尾、身穿白色羽绒衣的女生拉至另一面墙角,骂骂咧咧中逼她脱去外套、长裤和鞋子,扯乱她的头发。

    她听不见她们具体在说些什么,随后看到她们将衣物鞋子一齐从天台扔下去,讥笑着离开。

    独留那女生穿着单衣单裤,披头散发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冷风中女孩光脚站在水泥板上,将疼痛般的无助从脚心传递给了她。她走过去,将围巾帽子脱下,递了过去。

    女孩用手捋了捋头发,笑盈盈接过,一一系上。

    “你能帮我下去将衣服捡回来吗?”

    善因看着晶莹如水的眼睛,停顿了下,然后头也不回下去。从一众唏嘘声中,将掉在草坪上的外套、裤子、鞋子搬上了天台。

    女孩穿戴好以后,从衣兜里取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后娇笑着说了声谢谢。

    善因好奇问:“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嫉妒呗,女人的嫉妒起来可厉害了。”

    “她们嫉妒你什么呢?”

    她得意洋洋:“我漂亮,更招男生喜欢呀。”

    善因没有再说什么,在她看来,对面这个瘦弱的女孩可以说清秀,但不算漂亮。转身准备离开。

    “你是实验班的好学生吧,在升旗仪式上总能看到你。”她在后面追问道。

    善因回过头看向她:“是的,我是柳善因。”

    “很像韩剧里的名字,我叫夏芜,七班的,今天你帮了我,以后我们就算是朋友了。”

    善因没有直接回应,只留一下一句:“天台比较冷,早点回教室吧。”

    自此以后她与夏芜莫名其妙的熟络起来,夏芜经常来天台找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夏芜总是夸夸其谈自己多么多么受欢迎,但善因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什么朋友,还总受人欺负,学校里到处流传着她的坏新闻。

    善因并不抗拒她,至少单独她们两个人在的时候,偶尔也会与她一起畅想未来。

    夏芜曾说:“善因,你真是太冷静了,青春要天真放肆一点才够滋味。”

    她含笑看向夏芜身上朋克式的装扮:“我自己舒服就好。”

    “善因有没有喜欢过男生,其实善因笑起来很好看,很招人喜欢的。”在侃侃而谈她的新恋情后,夏芜反问了一句。

    “没有。”

    “回答得那么干脆,那就是有。”她仿佛抓住漏洞似的惊喜起来。

    善因没有再理她,佯怒转身离开。

    夏芜似乎从不在意善因这些伤感情的举动,不论她如何冷漠,下一次依旧是热情高涨。

    善因封闭沉寂的心门就这样一步步被她叩开。

    她们在天台的会面持续了快一年时间,第二年秋天,夏芜突然告诉她:“我要转学了。”

    她有些吃惊的望着夏芜,没有讲话。

    隔了半晌,只吐出多保重三个字。

    “善因会不会给我打电话呢?在这杏溪一中我只有善因一个朋友呢。”

    她没有回应,此后再也没有在天台听到过夏芜的声音。

    夏芜离开后陆续在学校听到过一些流言:说她是因为怀孕要去堕胎才转学的,还有说是因为看上了某某学校一个男生等等之类的话。

    她对此一无所知,也全然不信;会记忆起夏芜,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主动说她们是朋友的人。

    偶尔在天台,心中总会浮现出空落落的寂寞,或许潜意识里,也早将夏芜当作是高中唯一的朋友吧。

    *

    恩慈从来不知道夏芜的存在,任何人都不知道她生命里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孩出现过。

    夏芜离开后那段时间,善因回家总是闷闷的,像身体里缺失了一块零件似的没有精神。

    恩慈问过是否身体不舒服,都被她巧妙搪塞过去。那几年恩慈与北京的亲人重新恢复联系,也偶尔北上看望母亲。

    只是善因从夏芜离开后,似是找到窍门,开始混迹于女生之间,成绩逐步下滑,一度跌至年级二十名以外。

    高三最后几个月,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她再度抗拒去学校。恩慈像小学退学时一样,将她领回了家,陪她在家复习。

    高考顺利考入云和大学中文专业,离开了杏溪。接着果夫出现在恩慈的生命里,在她大学毕业后,她们终于完成了分离。

    恩慈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父母亲人是谁,她也从来没有问过恩慈的家人。

    她们像杏溪河面缠绕在一起的两片树叶,从不同的树上脱落,依着水和风的力相伴一段路,然后分开,进入不同的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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