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兰生洗漱完在二楼阳台晾衣服时，见善因披着围巾站在院子中央空地仰头看星星。探出头顺着视线望了望：“这样看脖子会酸，可以去屋顶，那里有躺椅。”
她点点头，等兰生收拾完，在淡黄灯光下随他一起爬上三楼。
兰生将玻璃顶下的躺椅搬至露台，随后又拿上酒和酒杯。两人在凉风中并排向南而躺，头顶上是密密麻麻宛如水晶般的星子，山下灯火也如花朵般绽放。
他们像是徜徉在银河之中，恍若梦境。
兰生目视着远方模糊的山峦：“房子修建时，我特意在屋顶留了这样一个露台，这样的夜晚，在城市里基本看不到；
不过最好是夏末秋初，萤火虫在草丛里如星辰般飞来飞去，人间成了宇宙的倒影。”
“大自然真是神奇，昨天暴雨如注，今夜弦月空挂，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阔的夜空，美得难以言说，可惜相机没办法拍下。”
兰生淡笑：“春夏之际是这样，眼睛看了留在心里也是一样的，当下的感受最重要。”
接着倒了两杯酒，递到她身旁：“这是去年冬天酿的梅花酒，口感还可以，尝尝看。”
她轻轻抿了一口：“有淡淡的梅花香，喝完心里暖乎乎的。”
两人随即不语，一起与花虫鸟兽融入天地之间。她觉得此刻自己无比渺小，内心又无限宽广，将天地都装了进去。
她觉得应邀参加婚礼，是今年做的最正确最值得一件事，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关头。
兰生起身下楼取来两条毛毯，将其中一条披在她身上。
她将椅子往上收了收，半躺着缓缓开口：“在这里无论好的坏的，好像都可以暂时抛下，这两天我就像《桃花源记》里误入的那个武陵人”。
兰生又倒了两杯酒，喝了一口望向天际：“自然风光是不错，但很难生存下去，留不住人。”
“理想和物质是有一些冲突点在，但不是完全对立，以前我和恩慈讨论过这样的问题；《空谷幽兰》里那些隐者，因为信仰而隐居在深山，过着物质匮乏的生活，内心却坦然富足。”
她停下喝了一小口酒，继续说：“我小时候很向往那类人群，但恩慈说那是极端，只适合小部分人，任何极端也只在少数人身上适用，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是处于两者之间，最完美的状态是站在平衡处，这样无论是对个人还是整体都有益。”
“是的，物质是基础，理想是楼阁，两者缺一不可。现在国家一些好的政策也慢慢在渗透进来，我自己也开始在线上做宣传，打开销售渠道，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的。”兰生说完也喝了一杯。
她半眯着眼：“会的，现在城市容纳的人太多了，生存空间挤占得所剩无几，很多人在精神上已经觉醒，内心逐渐在向自然靠拢，乡村在未来是很大一个的方向；
从另外一个方面讲，这也是一个好事，你的方向很有希望。”
“我回来两年不到，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什么都是自己摸索着走，所以下午那个提议你可以考虑一下，你很适合松岭的氛围。”
“等这些事过去了再说，要是现在恩慈在就好了。”说完她起身伸了四肢。
“不过我觉得依你的性格，应该会自己面对，你一看就是那种特别独立的女孩。”
“是的，还是要自己面对，恩慈已经照顾我太多了，她给了我新的人生，新的名字，她在我的头顶照耀那么久，现在也到了我独立的时候。”她说完浅笑望着头顶点点星子。
兰生听后缓缓说：“根据字面释义，恩慈，恩是感恩，慈是母亲的敬称。善因，你们的名字都很有意义。
我的父母没有什么文化，兰是家中孩子共用的字，五个姐姐以春夏秋冬排开，五姐出生时，四个季节用完，母亲给了一个花字。
我是最末尾的男孩，母亲说我出生时她和父亲都流下泪，他们盼望我出生盼了十年。”
她听完顺势坐下，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在你出生之前，你的五个姐姐应该过得很灰暗。”
兰生有些愧疚，猛喝了几口酒：“五姐出生时，因为孩子过多负担重，父亲曾将五姐送人，但五姐一去那边就生病，送回来病就好了，送过去立刻又生病，来来回回数次后大家都觉得五姐身上有神灵保佑，加上母亲一再挽求，后来就留下了。”
她听完转过身抱头哭泣，兰生起身靠近试图询问安抚，她察觉到后面有动静，抽出右手，向后摆了摆。
*
兰生在月光下看她蜷缩着身子，想到下午讲述的事情，心里生出些许悔意，随后解释：“父母的一些选择我们没有办法去左右，重要的是自己须掌握住人生，即便是在逆境里，也会有很多希望存在；
五姐在初中辍学进城打工，自己存钱，然后上了中专，再升了大专，紧接着又专升本成功，后来在学校认识读研究生的姐夫，她的事迹在我们整个玉山镇都被称颂。”
她听后转过身擦了擦眼泪：“你五姐的故事很励志，我也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却没有你五姐那样坚毅的心；
只是比较幸运，遇到了恩慈，否则难以想象会是怎样的人生，所以每次听到这样的事情就忍不住流泪。”
“善因，你要相信你身上有其他女生不具备的品质，要相信自己，虽然我们重逢才两天多，我感觉得到，你身上有很大的力量。”兰生说完，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她感到莫大的鼓舞，转念又为往事生出愧疚：“大学的事情，对不起，那时我还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兰生握着的手稍微加了点力，柔声说：“这件事那天晚上已经说过了，早就过去了，我们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
她伸过左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松开后将酒杯里的酒喝完问：“昨天你说你有过一段带有伤害的婚姻，现在可以讲讲么。”
兰生听完，望着远处微弱的灯火，停顿半晌后倒了一杯酒，紧盯着弯月旁的一颗星子，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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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她准备开口时，兰生的声音从耳边缓缓传来：“她比我小八岁，结婚时还是个小女孩，需要无尽的宠爱。
我们在两年前结婚，随后女儿出生，半年后她继续回深圳上班，女儿与她在一起，我在上海，每月飞机往返至少三次。
后来公司经营开始出现状况，我无暇顾及她，或许她在那时已有别人。
不久后公司破产清算，她提出离婚，深圳的房子给了她，女儿也判给她，我身无分文地回到父母身边，在那之前他们甚至不曾看过孙女。”
“你前面说，现在的房子是你回来后出钱修建的。”她有些不解。
“是我说了谎，我也是这样同父母说的，但实际这个钱是借的，破产后剩余一百万，全部给了她，我希望女儿可以生活得好一些。”
兰生又倒了一杯酒，喝完后盯着暗空中的星子继续讲：“我已经不在乎她，只觉得对女儿有愧疚。
当时公司资金出现问题，我有一个多月没有去深圳，在一个深夜，临时买了一张机票飞过去；我开门进去时，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女儿睡在旁边的小床上。
我将女儿轻轻抱出，当夜买了机票回上海，给她发离婚消息。”
“后来呢？”
“她矢口否认，倒打一耙，无尽地指责、诋毁我，以前的温柔明理完全消失，我似乎从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她还将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发在朋友圈，发给我们共同的朋友；
后来我摸清楚，她的目的就是要钱，我将所有都给她，但孩子还小，法院将女儿判给她。
我暴瘦了二十斤，一无所有回到山里。”
“你深夜看见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是否生气？
“我好像不在乎，我们结婚也是因为不小心有了孩子，另外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希望我早点结婚，她那时候刚好出现；
我生气的是，明明她是过错方，还倒打一耙无端编造流言伤害我，并且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时，让女儿待在那间房里。”
“你根本不爱她，为何要与她结婚？”
“或许那时也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只是想有个安定的家，又或者如你所说，我根本不爱她，但那时我已决定公司解散后去深圳发展；
说实话，我现在很感谢她，感谢她让我有了女儿；女儿出生，我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也感谢这一段经历，让我明白真正的爱不是这样。”
“你现在多久一次看到孩子。
“离婚后不久她就再婚了，孩子每个寒暑假会接过来住几周；我一直在山里忙活我的农作物，收入也可观起来，每个月可以汇给她大笔生活费，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你们现在看起来是因为金钱，才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但这或许在未来会成为另一个祸端。”
“我不否认这点，但我想要陪伴女儿成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知道她是一个贪婪、冷漠、狡诈、虚荣心极强的女人，我知道是在用钱购买与女儿的时光，但我不在乎。权当是为年轻时的盲目买单、赎罪。”
善因看着有些激动的他，没有作声，有微风拂过，夜空不知何时飘来几朵乌云，将皓月星辰遮蔽，整个大地在灰暗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许久后她慢慢开口：“这也不是长久之法。”
兰生无奈道：“目前也只能这样，女儿太小了，今晚要不是这些酒，我也很难开口，除去以前的几个朋友外，没人知道这件事；我感觉父母应该察觉了，但只能尽力维持一阵是一阵。”
“人生就像这星空，不可能时时绚烂，总会有乌云压境。她说完晃动了下有些发麻的手臂。”
“是的，所以善因也不用太过烦心，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坚定自我，其他事情总会解决的；
比如我这个事，在任何外人看来都是一个泥潭，但我不将其看作旋涡；
我相信为了女儿的成长，是值得的；
等女儿再大些，或许女儿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不知为何，听到你的故事，我竟然感同身受，甚至觉得如果王玉没有发现他们，我的未来也会陷入这样的状态。”她说完主动握住兰生的手。
黑暗中的兰生霎那间感到一股暖流传至心里，再次紧握了那只手，说：“我们的经历，以及对待事情的态度，基本相同。”
她突然打趣道：“这样看起来明天的婚礼我们俩都不太适合参加，两个在婚姻感情失意之人，去参加婚礼，很讽刺。”
兰生听后失笑：“没准婚礼是个契机，一切会就此转变。”
善因听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随后乌云散去，月光在啁啾声中重新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