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世入世

    秋末与怀冰第一次相遇,是在霜降前的那个周日。秋末后来回忆起那次相遇,像是有人用两根丝线,将他们从千里之外逐步锁紧捆绑,从此无法分离,只能一起死去。

    上一年白露。处暑喷涌的火焰逐渐熄灭,繁复细碎的工作也从热火朝天不可开交中渐渐落地。

    温度虽转凉,秋末却感觉到心中的燥热并未平息,如涌动的火山,亟待喷发。

    木子通知她周五去花莲线开会,项目需要尽快收尾;她点点头,开始整理资料。

    木子和秋末是大学同班同学,相识已近十年。

    她们出生在一个叫枫江的小城,就读同一所高中,一起进入同一家咨询公司上班,是工作搭档,也是生活密友。

    木子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独生女,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家庭主妇,结婚前从未对生活有过什么烦忧。

    高一开始恋爱,导致成绩严重下滑,高考成绩不理想,进入工程行业。此后父亲对她失望,不再对她有所要求,也不给她提供分毫帮助。

    她曾感叹:如果没有过早的开启人类神秘游戏,可能用不着每日在工地穿梭,昼夜不息地建模出量。

    木子身材姣好,皮肤白皙,会打扮爱交友,热衷恋爱,喜爱金钱带来的一切。每月工资入账,便购买各种新款衣服、鞋子、包包,打扮精致和男友参加聚会......同那个坐在工地模板上大声与工头争论的凌厉女子判若两人。

    她从不将工作上的人掺和进生活,□□空间只对秋末完全开放。

    秋末有时候感觉她在过着两个人的人生,并随时准备倒向某一处。

    工作四年,项目滚雪球似的碾压,两人齐力完成多个大型项目,共同渡过无数不眠不休的夜晚。

    木子是个慷慨大方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项目,怎样分工,提成奖金均是两人均分,从无例外。

    从毕业一千不到的工资到现在财务逐渐自由,秋末有时感到这一切来的太过容易。

    不同于木子的猎奇尝鲜,秋末在装扮上与在校时毫无分别。棉布长裙,白色衬衣,帆布鞋,布袋子,低矮的发辫,每天公司、家两点一线,从不化妆,也不参与应酬。

    木子曾多次调侃她是一个清教徒,没有生活。

    只有秋末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早已开始怒吼、觉醒。

    工作内容千篇一律,反反复复,一眼便可望至尽头。近两年,时间被无休止地卷进越来越庞大的漩涡中,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台冰冷的机器,孤独、无助、疲累、厌倦。常常在下班后无故流泪、愤怒。

    丹田底部有一股邪气不断直冲胸腔,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不应是这样,不应是这样......

    秋末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些。那股坚定的力量在驱使、呼唤她去改变,从无止息的工作中抽离出去。

    *

    秋末有意这个项目结束后便辞职,尽管还没想好之后的去向。她预备这次告知木子讲这个决定。

    泉井村是花莲线上的一个中转村,依仗着十里荷花,政府有意和开发商一起建成度假旅游村。

    她们便负责这个项目的预算工作,前前后后设计方案调整七八次,致使预算反复更正,此次去现场做定稿报告以及核实一些边角细节。

    这样的工作以往都是木子独立参加,将具体情况拍照记录回去整理共同讨论。这也是她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木子比较她更适合在人前去沟通、表达。

    接手这个项目一年多,这是秋末第一次来到现场。

    从国道转入乡道再转花莲线,两侧荷塘随着道路一起延伸。现在荷花已经凋谢,经过整个酷夏,荷叶已开始发黄干枯。莲蓬稀稀落落地冒着头,空气里依稀漂浮着荷香,腐朽之中透露出丝丝清凉。

    她们没有中途停车,径直去到村委会。设计师还未到达,大抵午后才会开始工作。

    秋末原以为差不多一天就可返回,因为工作简单明晰,只要开个会等相关领导确认,然后她们在现场走一圈,回去再用几天更改即可结束。

    现在看一切在木子预期内,而非在她的认为中。当一群人参与完成一件事,时间将无谓消耗、成倍递减,若没有一个很好的组织者,倍数会变成指数。

    她们在休息室喝了一杯又一杯茶,将资料重新翻阅梳理。

    半小时不到木子便在椅子上打盹,昨晚她独自加班至凌晨。秋末轻轻走出休息室,厨房有人在烧火准备午饭,烟囱在喘气。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栾树,她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碍于当时人多,没有过多停留驻看。栾树开出淡黄色的花,微小的花瓣在风中如细雨般吹落,躺在地上薄薄一层。

    她用手机找好角度拍下几张照片,颇为满意。有大树的院子,只有小时候在外婆家才看到过,她捡起一些花瓣放在手心,嗅闻。暗想夜晚会不会也有萤火虫。

    当她在栾树下待了好一会儿时,木子从休息室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小睡后精神焕发。直直地将手机递给她,催着要拍照,她是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子,现在绽放着甜美的笑容,摆放细长的身躯,将自己包裹在花树里。

    秋末在镜头里看她时,不惊羡慕起来。倘若自己是个男子,也愿意追随这样的女子,成为她身边的一片树叶,用身躯为她遮挡风雨。

    秋末知道,自己不具备这样的品质,她们属性全然不同。

    木子欢喜的看着照片称赞她眼光独到,念叨着等会议结束后一起去荷塘拍。转瞬又跑去问设计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到,和那些人忙来转去,谈天说地。

    秋末虽然欣赏这样的性情,却永远也做不到这般;她即使在工作中,也保持着冷漠疏离的特质,不爱说话,不善迎来送往的交际。大部分人以为她是木子的助理,尽管她们年纪看起来相仿。

    午后所有人到齐,会议室满满一堂,由镇主任牵头主持,各工种依次将遇到的问题罗列,一起讨论决议。

    她们的问题不多,很快结束,主要是木子讲,她补充、记录。一些金额较大的部分还没有办法议定,需要再往上报。

    这样的情况她们已经见怪不怪,现在卡得紧,仅凭一个人无法敲定,导致不论项目大小,都需要经过无数个环节讨论汇报,一层层剥皮似的请示。

    不过这个不是她们担心的,她们最担心的是设计方案全部推到重来或者发生很大的改动,这样之前的工作就是一堆废纸。

    设计看起来不好受,项目即将开工,业主对方案、图纸还不甚满意,依旧有一些新的想法,两位男士正紧张、小心应对。

    木子侧耳低声对她说:“可千万别再动图,否则他们不爆发她绝对先掀桌子。”

    她们确实有和设计捆绑在一起同生共死的感觉。

    木子曾深夜加班时吐槽与设计师相爱相杀的经历,就像绳子和蚂蚱,相互看不上,又无法老死不相往来。

    或许是工期方面的压力,最后没有很大改动;剩下的都是一些与她们不相干的技术问题。茶水换了一杯又一杯,会议结束时已接近五点。

    来不及返回,还有现场核实走访工作没有完成,她们与设计以及几个开发商负责现场的人员,留住在了村委。

    *

    晚饭时木子和他们说的火热,将各自以往的项目经历作为笑谈,她深谙此道。饭菜很合口味,不同以往在别处的油腻,很是爽口干净。

    晚饭后她们去到村外花莲线的荷塘,暮色四合,村民零零散散的往家赶,荷塘较窄,只有三四米宽,跨过去就是农田,再远处是暗黑色似波浪般的山峰。

    沿着机耕道穿过荷塘,此时晚稻正在抽穗。稻禾尖上顶着一个个水晶球般的露珠,轻盈冰凉,空气里有稻汁的香味。

    晚风习习,行至荷稻交界处,被荷香稻香双面夹击,秋末感到心旷神怡。

    木子意气昂扬道:“等老了退休后一定要在这样的地方养老,空气好,环境好,重要水源好,也过过东篱采菊,南山相望的惬意生活。”

    她轻笑:“现在也可以的。”

    木子摇摇头:“现在要赚钱,否则以后如何有资本闲适。”

    她没有继续讲下去,木子的想法无可厚非,这是大部分人的观念。

    只是他们在计划着赚钱存钱时又大肆挥霍,要求的东西越来越多,逐步膨胀,成为物质循环里的机器,这些偶然出现的美好愿想,被一推再推,最终毫不所知的渡过这一生。

    她暗自思忖片刻后开口:“这个项目的预算书审定后,我准备辞职。”说完心里喷涌的火似乎瞬间熄灭。

    木子听后面露惊讶:“是准备换一个城市么,那之前的项目如果有问题怎么办?”

    “还没想好,感觉这几年太快了,只是想将工作停一停,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

    木子有些伤感,沉吟半晌:“其实我早就想到有这样一天,秋末,认识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和我们这些俗人不同。”

    她娇笑着拍了拍木子的肩:“人和人怎么会是一样的,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休息一下也好,这几年我们都太累了,我有时候也想停下休息,就是不知道不工作能做什么,离职后你的计划做些什么呢?”

    “睡觉、出去逛逛、看看书、电影之类,目前就想到这些,这些开销也不大。”她耸耸肩目视前方。

    木子感叹:“还是你的习惯爱好正向,我若一天不上班,我肯定要么沉陷在网络里发霉,要么在外面吃喝玩乐,不消半月,收入就会花光。”

    “哪里,实际上看书和逛街本质上都差不多,都是为了消磨时间,哪是什么正反。”

    木子听后轻快地笑了:“看书多的人一般不讲话,讲起来就是不一样,听着怎么这么舒服呢。”接着用右手挽着她,头枕在她肩上。

    夜色昏暗中两个设计师也出来了,木子同他们一起去往农田中间的小沙洲。

    她留在原地,摘了几张荷叶席地而坐,望着远处的山峰,月亮从山后慢慢升腾。

    随着资本商业的注入,这样自然原始的地貌即将消失。

    会有大面积的开发复制:钢筋混凝土置换泥土林木,清一色的颜料涂满民房墙面,各色旅舍饭店冒出,大量古建被拆移,各色铁质小品人、工草皮占据......四不像将会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最后保留的或许只有这片荷塘,但等人工照明引入,这十里荷花,也会基因变异或被迫重组。

    她已经想象到远处的山峦,也会一步一步缩小。犹如外婆的院子,一步步被蚕食。她回忆起外婆院子里带刺的枣树,每年夏末,满树红枣在竹竿的威力下,如暴雨般侵落的场景。

    而今,这一切只剩下记忆。

    此刻,她内心泛起深深的挫败感,这种被动的感觉像是自己的骨血在不断流失。她真切感受到被凌迟的痛苦。

    而自己却是这股力量中的一份子,犹如一个将刀递给刽子手的从犯。

    ......

    明亮光洁的月亮冲散了星星的光辉,天上黑白分明。他们踩着蛙虫声从远处慢慢向她走来。

    她却感觉自己和他们越来越远,并且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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