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枫江

    中秋前,秋末完成了离职。

    一年甚至半年前,她或许还有疑虑,现在却义无反顾,没有犹豫片刻。

    她和木子都表现得很理智,有不舍,却没任何黏腻,与以往其他同事离开时没有分别。

    同事关系结束,并不意味着友情结束。

    租住的房子还有三个月到期,秋末并不着急换地方。将手机关机,每天晚上睡前电脑登□□,木子有事会给她发消息。

    睡了一周,听音乐、收拾书籍,将家里打扫整理。陆陆续续处理了一些工作上遗留的事情。她准备回枫江一趟。

    泉井之行后,她总是梦见儿时外婆的院子以及在院子里的几年快乐时光。

    宽敞的院落、老枣树、山林、菜地、花朵、野菜、草药、楼上的女人、后屋楼板上的棺材......在深夜里醒来,也会想起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几年,泪水汗液交融在一起,无尽的想念与孤独来袭,毫无招架之力。

    外婆、祖父、父亲都已经去世多年。

    秋末的童年,只有在那院子里的两年。是十岁至十二岁的时间,随后一直在颠沛流离中。

    枫江处在内陆地区,经济极其不发达。常住人口只有十八万,二十几年前还不通高铁,火车也不停靠,仅凭靠洹江运输来往。每年六七月洹江都会涨一次大水,将两岸的庄稼房屋淹没。

    外部消息如交通一样闭塞,但几十里地之间的鸡零狗碎绝不会多等一个夜晚,他们家的事情在小小的枫江传得人尽皆知。

    从有记忆开始,父母关系就处于恶劣状态,像是宿世的仇人。整日撕打谩骂,最好的状态也是不说话,相互在背后皱眉瞪眼。

    母亲多次要求离婚,父亲愤怒不表态,随后母亲离开家,明目张胆与其他人在一起生活。全镇无人不知,他们成为枫江人茶余饭后的闲碎。

    父亲多次让她打电话给母亲,当电话被接通时,他夺去电话,双方再次在电话里恶语相向,她在一旁瑟瑟发抖。

    在秋末年幼的空间里,冷漠、争吵、仇恨、死亡......不断交替重演,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

    “我似乎从出生起,就成了束缚母亲的累赘,父亲圈住母亲的绳索,我只是他们一时的工具,现在,父亲死了,母亲走了,祖父死了,外婆也死了,我成为人人厌弃的垃圾。”

    十二岁那年外婆离世后,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段话。

    父亲不在家时,母亲曾多次偷偷回来看望过她,提着一大袋零食,眼含泪水抱着她说:“对不起,要好好照顾自己。”

    后来一个下午,父亲突然有事折返,他们在争吵中大打出手,终于母亲再也无法忍受父亲,自此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秋末记得,那天的傍晚的彩霞特别红,将母亲的背影照耀得异常美丽。

    此后,父亲一直喝酒,日夜不息,逐渐上瘾,持续和母亲的家人在电话里争吵。临近春节的一个夜晚,天很冷,他深夜在卧室吃药自杀。不知酒里兑药,还是药里加酒,一齐灌下去,再也没有醒来,那年他四十五岁,没有留下任何遗言遗书。

    清早她进去看见床边立着黑褐色药水瓶,躺在床上的父亲面色平静,双眉舒展。

    她喊了几句,未有反应,叫来邻居。几个小时内家里来了很多人,母亲在夜里赶回。丧事过后,面对着各路征讨,拿着死亡证明愤然离去。

    *

    火车一路驰骋,座位对面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怀抱里,拿着玩偶在咿咿呀呀学说话。

    秋末幼年时总是期盼晚霞中的母亲能够回头,无论是现实还是梦里。

    她无法理解父母的纠缠,母亲的决绝,父亲的愤怒,以及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

    在还没有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前,就已经被这个世界抛弃。

    她像是一个多余的家具,挪来挪去。最后被遗弃在垃圾堆,长年不得腐烂。如今她在世上仍是孤身一人,没有什么新的生活,从前的一切还是很近很近。

    父亲去世后,在独居的祖父身边呆了一年,祖母在父亲幼时就已去世。

    秋末对祖父的记忆不深,他住在一个常年潮湿阴暗的山脚下,还有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

    大部分时候,祖父要么在山上砍竹子,要么在家里并不宽敞的空间内编物件。

    他有一双巧手,会编竹席、竹篓、竹筐、竹簸箕......再定期拿到市场去卖,这是他全部的生活来源。

    秋末放学后每天帮他整理编织的竹枝,清闲的时候就和小猫玩。

    晚上睡在木板床上,冬天底下垫着厚厚的稻草,夏天铺上竹席,小猫经常来到她脚边,一起睡。

    祖父从来不关心她,只是给她口饭吃。她知道,他将对母亲的愤怒与恨转移到她身上。

    不久后祖父在上山时摔倒,整个人倒挂树枝上,双腿血淋淋的被抬回来,自此以后他也成了需要被照顾的人。

    因母亲尚在,无人再愿意照看她。而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后不久离开枫江,自此一去不返,杳无音信。各方商讨后,她被伯父像物件一样放置在外婆家院子门口。

    外婆在世时回忆起那个场景,说她就像是一只小猫似的靠在角落里,瘦瘦黑黑的,身边放着一个包。

    十岁那年春天,院子的枣树刚刚发芽,外婆成了她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祖父家的小猫应该饿死了吧,它那时的境况还不如她,她离开后,应该没有人再想到它的存在。祖父在受伤后一年内去世,伯父来接她去跪拜,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亲人。

    如今在火车上回忆起这些零碎的片段,犹如一场梦。

    上完小学,外婆也去世,她无处可去。母亲已再婚,将她安置在姨妈家,渡过了一段水深火热的时光......再后来,再后来依旧是独自飘零......

    秋末在枫江有一个房子,那是父亲去世后留下来的。

    下火车后她回到了这个名义上的家。水泥地板,泛黄的墙面,脱落的天棚抹灰;家具还是十几年前的式样,灰格纹布面沙发,蓝漆桌椅,红色门窗框。当周围邻居的住房都被改造后,她的家犹如古战场上的最后一个士兵,独自摇旗呐喊。

    大学时期她曾独自在这个房子里渡过一个又一个假期,工作后,没有回来过。

    这是一个被搁置的容器,盛放着她的过往。

    几年前有人联系她想买下来,当时她在工地,闹哄哄的,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

    开窗透了透气,简单打扫出卧室,就此住下。

    *

    她想起十九岁生日那天,鼓起勇气给母亲打电话,说自己在枫江的家里。

    对面传来小孩、电视的喧闹声,母亲接到电话后语气稍显诧异,随后问有什么事。

    她鼓起勇气问,能不能回家来见个面。

    对面吵闹声渐小,她应是走到一个安静处,说:秋末,我有自己的生活,你已经长大,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随后听到电话里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电话就此中断。她泣不成声。

    即便相隔多年,再回到这个地方,年幼的记忆还是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夜无眠。

    第二日去到墓地,在祖父碑前鞠了鞠躬,在父亲墓前放了一束牡丹,是他在世时常念叨的花朵。

    父亲自来不喜拍照,墓碑上的照片是从他二十几岁的驾驶证上摹刻下来的,刻在上面仿佛是英年早逝,实际上在外人看来,也确实如此。

    对于祖父,即便是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她依旧是陌生,如同看到世间任何一个老人的面貌。

    墓园出来后,她去了外婆的乡村。

    原来的房子已被拆除,舅舅在上面盖上了小别墅,方便未来返乡养老。他们全家人常年在外地生活,现在大门紧闭。

    她在房子外走了一圈,菜园填平,后山削减,枣树砍去,青砖围墙换上更高更坚固气派的混凝土墙,并安上了灯具。

    院内全部用水泥压满,水池内一层黑水在底,像是一个黑窟窿,大树下的石桌凳已覆盖上一层枯叶,所有的景象无不透露着这里毫无生活气息。

    外婆是至今为此唯一给过她关怀的人。

    秋末想起知了热得打不了鸣的夏天,午睡时外婆拿扇子给她扇风的场景。半睡半醒间感到凉风习习,睁眼看见外婆一只手拿着蒲扇摇晃,一只手撑着头打盹;她偷偷爬起来,看到外婆后背全部湿透,用另外一把扇子给外婆扇风。

    外婆醒来发现后揉揉她的头说:“娇娇已经会心疼外婆了,真是个好孩子。”接着起身将提前冰镇在井水里的西瓜取出,切给她吃。

    下午在院子枣树下写作业,时时有风将熟透的红枣掉在地上,她眼明手快捡起来放在文具盒里,等收集到快十颗时,一起装进厨房的篓子里。

    外婆会拿出四五颗给她,如果没有吩咐她吃,她绝不会吃一颗。

    在西边角落晒的洗澡水,傍晚不到已是微烫。洗好澡,外婆在一旁洗衣服,她拿扇子给外婆赶蚊子。晚上看完电视剧后,两人一头一尾睡在一起。

    外婆常常晚上抓住她的小脚叮嘱,不能缩着睡,这样长不高。她就这样在双脚被锁住的一个个夜晚渡过了近三年。

    那时她天真地畅想着等她长大了,也要和外婆在一起,给外婆养老。却没能曾想,她们之间的缘分如此短暂,而她也将在外婆离世后经历更加惨痛的青春期。

    如今这个地方已经和她没有关系,即使这里有过她最美好的回忆。

    承载着记忆的事物也被一一清除,秋末心中沉闷不已,径直离开。

新书推荐: 耽美女配的一生 鹿 哑语 结婚,不如在火星种田 天下第一是本人 和男主成功贴贴后 世世盛欢 世人皆知我独众 罪魁山沈南衣 戏精美人在古代甜撩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