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那天，午后异常炎热。
善因正在写兰生委托的文章，关于松岭的一篇游记，将会刊登在杂志上做宣传用，外面突然闹哄哄起来。
起身在窗前看见一个扎高马尾身穿粉裙的女孩从车里出来，跑进屋内，紧接着楼下传来声响。
关掉电脑收拾了一下，走下楼去，佣人正在收拾行李，告诉她，小姐正和先生在书房。
她点点头，朝书房走去。几天下来，对这栋房子大致已经熟悉。
门半掩，走至门口，里面传来女孩清脆的笑声与和华的附和，其乐融融。她停顿了下，敲门进去。
和华率先发现她，此时玉荷正抱着他的手，滔滔不绝讲着在山里遇到的一切，并说：“爸爸，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去，太有意思了。”
没等她说完，和华先开口对善因说：“我正准备让人上去请你呢，来，你们正好认识一下。”
玉荷此时转过头，看向善因，露出惊讶的神情：“爸爸，她是谁，怎么那么像...... ”
“是觉得很像你妈妈吧，你好念冰，我是柳善因，是你母亲的妹妹。”善因微笑着走上前去。
“哦，你好，我不喜欢念冰这个名字，你可以叫我玉荷或者lily。”少女有些傲娇地看着她。
善因转头看向和华，和华并没有制止的意思，遂开口：“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和华此时眼中露出异样，拍了拍念冰的小手：“不可以没礼貌，要称呼阿姨。”
接着又对善因解释：“念冰是她的大名，我们平时很少这样称呼她，可能一时有些不习惯。”
念冰撇撇嘴，左顾右盼，半晌才对着善因喊了一句阿姨。
善因接过佣人递过来的果汁：“没事，慢慢来，总会习惯的，lily也很好听，百合花。”
和华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坐了那么久的车肯定累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再来。”
念冰听后点点头，不依不舍地离开，全程没有看善因一眼。
善因坐下后声音微冷：“看样子我们初次见面不算很成功。”
“原因在我，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你的存在，还有我的病。”
“我知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她呢？”
“木子应该快来了，她们是相熟的，等都到齐了再说吧。”
“你给了我一份责任，却又设下重重阻碍；那天说得那样感人，实际又是另外一套；既然木子和念冰熟悉，为什么不托付给她；你那样有钱，我想她不会拒绝。”善因有些愠怒，之前那些同情与理解此刻完全消失。
和华皱紧眉头：“有很多不得已的因素，比如现在托付的话为何当初开始不呢，还有木子那边也有很多状况。”
她语调轻蔑：“比如你害怕那天说的事让木子这些熟人知道，让念冰知道你虚伪的本质。”
和华有些激动：“你误会了，善因，今天这样的场景并不是我希望看到的。”
“那你为何不做好念冰的心理准备，告诉她事实，我想你大概也清楚秋末十一二岁时面临什么样的生活。”
和华紧了紧眼皮，没有作声。
“你以为你是爱她，实际养废了她。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你知道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在干嘛吗，恩慈带着我在寺庙、人间行走，做饭、洗衣、打扫、帮助他人，教会我为人处世的道理，而不是念冰这样一群人呵护、不食人间烟火的温室小公主。”
善因顾不得什么，一口气将心中生起的不平全都吐露出来。
和华解释：“念冰不是这样的，她只是不习惯有生人，善因如果感觉不舒服，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言辞坚定：“告诉她三件事：第一，病情；第二，她并非你亲生；第三，你很爱她。”
和华缓缓回应：“第二件事不行，其他可以。”
“那你走后，她如何肯跟着我这个陌生人，如果我没有记错，她还有爷爷奶奶吧，没准还有些其他相处得融洽的亲戚。”
“我会做工作。”
“那我现在离开，等你完全处理后我再来。”她说着意欲起身离开。
和华拉住她：“别走，你相信我，我会很快处理好，我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我不信，萧总，或许你在工作上叱咤风云，将一切都把握得明明白白，但在感情方面，你处理不来，秋末就是例子；念冰如果不清楚这个事实，你所有的计划都是空谈。”善因说完后，感觉这么多天积压的阴霾瞬间消失。
和华脸色越来越差，从皱眉到面露悲色，再到几近狰狞痛苦的表情，他的病又严重了。
善因再次叫人过来，看着被白色人员包围的和华，心想自己是否言辞太过，可是时间不等人，很多事拖下去只会更麻烦。
*
正当她站在门口有些愧疚时，穿着粉色睡衣的念冰冲了进去，满心关切地凑在和华身边，直到医生让她先出去，才缓缓退出。
“是不是你讲了什么刺激我爸爸的话，你这个坏女人。”念冰出来后满眼泪水地凶她。
善因看着这头愤怒的小兽，淡淡说：“我们去院子里说吧，不要影响医生。”
夕阳洒在院内沥青路上，将路面照得金黄，她们一前一后朝着花园走去。
善因走在后面望着女孩的背影，纤细娟秀，及腰长发海藻般散落；光线将少女的影子打在她身上。她忽然想起初中时踩着如桢影子回家的情景，只是她已不再是恩慈身边的小姑娘。
念冰在百合花圃前停下脚步，回头怒视着她：“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妈妈有什么妹妹，就算你真是妈妈的妹妹，我也不欢迎你，所以你尽快离开吧。”
善因含笑听完，半蹲下身摘了一朵带有晚露的百合，单手把玩着：“你的童年一定过得很幸福，哦不，是有记忆以来的生活。”
念冰一脸骄傲：“当然，我爸爸很爱我，也很爱妈妈。”
“你觉得既然你们一直这么幸福，为何你父亲会突然找到我，让我过来。”
“那我怎么知道，我们家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都关心的话岂不累死。”
善因思虑片刻，委婉问：“你去爷爷奶奶家，他们有没有跟你说你父亲的病。”
念冰依旧盛气凌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现在就希望你走，不要再插手我们家的事。”
善因将手中白色百合放在旁边水缸里，洗了洗手：“那走之前，免费给你讲个故事。”
念冰听后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浮在水缸中的花朵。
“一个女孩从小父亲去世，母亲不管，四处寄人篱下；到谁家里，谁家就要死人或者倒霉，但还是顺利长大，成年后和一个已婚男人相爱，结果两人双双离世。她在三言两语间将和华不敢吐露的事实讲了出来。”
念冰听完，眼神有所柔和：“你真是我母亲的妹妹么？”
“当然，不信的话我们去做血缘鉴定。”
“你讲的故事，我在木子阿姨那也听到过类似的。”她说完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
善因跟着走过去，站在栀子花丛前，没有说话。
远处天际出现血红的晚霞，照在人身上红彤彤的；立在花丛里太久，以至于分辨不出任何香气，善因对着一朵半开的花发呆。
念冰忽然提问：“你们讲的是不是我妈妈的故事？”
她嘴唇微动：“你那位木子阿姨怎么跟你说的。”
我没问。
她反问：“那念冰怎么觉得是你妈妈呢，我想你爸爸应该提到过很多关于妈妈的事迹吧。”
念冰语气低沉：“爸爸只讲妈妈的喜好、模样那些，没有讲过经历。”
“你的父亲很爱你，念冰，至于我们讲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你母亲在你出生时就去世，这方面你不用想太多。”
“我爸爸是不是要死了。”念冰说完头埋在膝盖上哭了起来。
善因见状忙蹲下身去安抚：“你父亲很爱你，不管发生什么，要紧紧牢记这一点，你出生在栀子花繁盛的七月，马上就十一岁了，要勇敢、坚强。”
念冰哭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稳定情绪，低声抽泣：“刚刚对不起，小姨，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我们本就是亲人。”善因给她擦了擦眼泪，接着从旁边摘了一朵栀子花插在扎好的长发上，拉着她的手走了回去。
*
和华已经恢复了一些，看到她们一起进来，眉眼向上提了提：“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
念冰率先跑过去：“爸爸，你刚刚吓到我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说完将脸埋在和华手掌心。”
“傻姑娘，爸爸最爱玉荷，怎么会不要玉荷了呢，你刚刚肯定闹腾阿姨了吧。”和华摸了摸女儿的头，将发圈上的花朵取下。
善因站在旁边有些歉意：“下午对不起，我有些急躁了。”
“是我的身体问题，善因不用放在心上。”
和华说完又对念冰说：“哭成小花猫了吧，身上都是眼泪，快去换身衣裳，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念冰听完乖乖退出房间，善因依旧站着未动。
和华将视线转向头顶蓝色的水晶灯：“看来下午我们争论的问题，善因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
她缓缓说道：“差不多，没有直接讲出，但是念冰早已经猜到你的病，她比你想象中要聪慧和坚强，另外，她很爱你，这点你不用质疑。”
“我知道，你说上天是不是在惩罚我，让我们父女这么早就分开。”
她平静回应：“我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
和华有些虚弱地看向她：“你母亲恩慈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你以后也会这样对待玉荷吧。”
她言辞坚定：“我不会承诺什么，我只说我会以我最大的能力照顾她，你放心。”
“我知道。”
沉静片刻后她问出了心里最后的疑问：“怀冰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是否还活着？”
和华避开视线，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她直直地看着他：“你知道！”
“他们出事后的第三年，在精神病医院自杀去世了。”
“哦，知道了。”
晚餐时，念冰换了一套白色带有蕾丝花边的连衣裙出现在餐桌，和华依旧只动了动筷子。期间善因问起山里的奇遇念冰也完全没有了兴致，只敷衍着说：“挺有意思的。”
本是一餐团聚饭，三人却吃的均没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