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8

    “你师父当年还真没看错,你的确是个学画画的好苗子。”

    周崇扫了眼进来的二人,神情淡然地说道。时隔多年,他不得不承认,还是姓黄的那老小子会相人。

    “晚辈沈涤见过周老先生。”沈涤恭敬行礼请安。

    “时间过得真快,连你都收徒弟了。”周崇说完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柳月明。

    当年他与那老小子一起收徒的场景历历在目,恍若昨日。

    “回老师,学生惭愧。”周崇当年时常同恩师在一处切磋,在文学造诣上曾提点过沈涤几次,唤他一声“老师”也不为过。

    “既然你肯唤我一声老师,老小儿今日就觍着脸求你一件事。”

    周崇虽然只是担着昭文馆大学士这个虚职,朝堂之事却洞若观火。今日就算不是沈涤来,也会有其他人来。若是其他人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老师言重了。”沈涤忙又行礼,“若有佑安能帮得上的,定竭尽全力。”

    他沈佑安何德何能,可以担周崇一个求字。沈涤在恩师的画册中曾经看过一幅画,周崇只身出使西域,直入贼寇老营,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救官家与水火之中。

    “竭尽全力还不够,老小儿要你保证,保你兄长一条命。”

    兄长?柳月明越听越糊涂了,沈涤何时加了一个兄长,她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消息。

    沈涤却再清楚不过。

    十年前,他和那人一同拜师。他入的是恩师门下,那人入的是周老先生门下。两人一文一画,颇有当年恩师和周老先生之风。可惜后来……

    如果太平楼之事牵扯到那人,周府闭门谢客就说的通了。

    只是他已有多年未见那人。

    “兄长现在何处?”沈涤问道,“他与太平楼之事有关?”

    沈涤话音刚落,突然想起来,那人后脖颈处,有一颗黑痣。月明说她看见过……

    周崇点头,既然瞒不住,倒不如由他亲口说出来,倚老卖老,换那孽子一条生路。

    “是他杀了余昌明?”沈涤再次确认,他实在不敢相信。

    十年前,两人日夜在一起学习,兄长虽然天资有限,也是勤勤恳恳,任何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同余昌明那厮联系在一起。

    柳月明愣住了,沈涤的兄长,竟然是刺杀余昌明的凶手,而凶手又和周府有着某些她不知道的紧密关系。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一向隐身入致仕的周老先生,肯定不会自降身价来求一个晚辈。

    如此一来,周莹自己落水就说的通了。

    她看向沈涤。

    周崇很久没有开口,沈涤心中已经知道答案。

    怪不得京兆府封锁城门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怪不得就连李啸风也未查到丁点线索,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

    试问谁又能想到,堂堂文学院的待诏,才名满天下的谢文蔚,会是杀人凶手。

    “学生想知道,兄长为何杀余昌明。”

    沈涤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他原以为刺客是杨府所派,只待掌握证据,查到凶手,人证物证俱在,便能将杨思忠送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他千算万算,凶手竟然是曾经与自己同窗共读的兄长。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春心楼……”周崇欲言又止。

    春心楼,余昌明最喜欢的地方,他待在春心楼的时间比待在家里的时间都多。听京兆府的人说,余昌明最近迷上了春心楼的头牌,出了高价,伙同老鸨,强行将人……

    沈涤不敢想下去。

    朝中皆知,文学院待诏谢君文蔚是周老先生关门弟子,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文学造诣当朝第一,气度不凡,堪称小周崇。

    “糊涂啊,糊涂……”

    柳月明看见周崇老泪纵横,她不知道谢文蔚,不过单看周老先生这幅神情,也能意识到此人的重要性。

    “学生能不能见一见兄长?”沈涤始终不相信,谢文蔚会是杀人凶手。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

    自他和柳月明离开太平楼,一举一动皆在杨思忠和京兆府的视野之中。他必须尽快见到谢文蔚,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才能想到应对之策。

    周崇点头,唤老管家进来,带沈涤去了府内一处偏僻院子。

    快到门口时,沈涤停下脚步,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柳月明,“烦请老先生带我这女学生去周大小姐处。”

    柳月明知道他一定是有难言之隐,她也正好要去看周莹,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便很爽快地跟着老管家离开。

    院子很破,枯枝败叶,积雪覆盖,人走进去,寒风瑟瑟,沈涤推开院门,一个人走到房门前。

    里面的人听到声音,“谁?”

    沈涤没答话,继续往前走,站在廊下,负手朝里面说道,“兄长可还记得白鹿书院的沈佑安?”

    当年他同谢文蔚一起读书学艺,若不是后来他为了攀附杨思忠,去了白鹿书院,说不定两人现在还在一起。

    他在白鹿书院听说他入了文学院,这是他们两人幼年共同的愿望。后来听说他升为待诏,再后来又听说他不满朝堂,离开文学院,此后便杳无音信。

    “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一杯吧。”屋内传出一阵风霜雨雪,夹杂着扑面而来。

    沈涤不知道谢文蔚后来经历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他带着满身风雪走进去,看见一个清瘦男子坐在围炉前煮茶。

    他仅仅是坐在那里,白衣胜雪,他看着他走进来,面若浮云,他周身的气质让沈涤确认,眼前之人就是当年的谢文蔚。

    “佑安,你终于来了。”谢文蔚微笑着端起桌上倒扣的茶盏,倒了一杯茶,抬手递向沈涤。

    沈涤走过去,他没有接,他看着谢文蔚说,“周老先生让我来劝你。”

    肯搭上周家满门也要力保之人,沈涤知道,周崇还是舍不得眼前之人,这也是他出现在谢文蔚面前的原因之一。

    他不仅要找到杀害余昌明的凶手,同时要惩治杨思忠,更要想出一个一箭双雕之策,救出谢文蔚。

    就算不为周崇,仅仅为了十年前两人相伴共读,同窗苦学的时日。

    谢文蔚突然哈哈大笑,末了狠狠盯着沈涤,“你看看,你总是高高在上,站在太阳下,而我总是在阴暗处,苟延残喘。”

    “告诉你吧沈佑安,我就是为了自暴自弃才杀人的。”谢文蔚用尽全力将手中的茶盏扔向门外,“杀人才能让我得到快感。”

    沈涤这才意识到,谢文蔚杀余昌明,不是因为春心楼的头牌,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杀的是定北侯府的公子,他只是想杀人而已。

    “可……”他还想再劝,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不得不承认,谢文蔚疯了。

    一个疯了的人可以做出任何事,他应该劝的不是谢文蔚,而且周老先生。

    “怎么,你还想说什么。”谢文蔚又突然发起疯来,面容狰狞,“还想让我听那死老头子的话去什么文学院,还想让我多写几首诗好让他到处炫耀去,还想让我娶杨家那个母夜叉……”

    沈涤第一次知道他离开后,谢文蔚的生活。大家都说他才名满天下,年纪轻轻就成了文学院待诏,他就以为他过得很好,没想到他心里有这么多不满。

    “佑安只想问兄长一句,可还想回青田老家?”

    对,青田,他和谢文蔚都是青田人,当年都是从永嘉之乱中逃出来的。他们曾许下诺言,等他日功成名就、报仇雪恨之后,一定要回青田老家。

    沈涤以为,说到青田,谢文蔚多少会想起来曾经的美好。

    “呵呵,青田。”谢文蔚突然安静下来,“他说会送我回青田……”

    “可是后来我疯了,我疯了他也不愿意送我回去,还让我读那些破书,佑安,你去跟他说,让我回青田,让我回青田……”

    谢文蔚扯着沈涤的衣袖恳求,他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和沈涤方才进来时见到的判若两人。

    “好,我送你回青田。”他抱起谢文蔚,拍着他因为哭泣而不停抽搐的肩膀。

    送你回青田,还你自由身。

    ~~~

    柳月明很快跟着老管家来到周莹的院子,推开门迎面是满院的青松,这让她不得不想到周莹,素日里恬静淡然却又坚韧的性格。

    她其实和周莹不是很熟,听翠云说两人之前关系也挺好的,但是和孙若云相比又差一些,毕竟周莹是大家闺秀,不可能跟着她们两人瞎胡闹。

    她正在想要怎么和周莹开口,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周府,就看见周莹独自站在房门前。

    周莹饱读诗书,温柔贤淑,是京中贵女学习的榜样,有很多高门显贵想要求娶。柳月明从前不太理解这些,如今见她像一朵秋菊树立寒风,才终于明白。

    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心中已经有了顾家阿姊,她都想将周莹说给柳云深了。

    “月明,你怎么来了?”周莹看清来人是柳月明后,忙快步迎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冻着了。

    柳月明笑着说,“昨日祁王府诗会你没去,他们说你生病了,我心里着急,就不请自来了。”

    “我娘说前两日你和若云一起去看我,等了好一会我都没醒,你们又回去了。”

    周莹拉着柳月明进屋,将人引到烧着的炭盆前,又吩咐伺候的丫鬟端来热茶,看柳月明喝了才放下心来。

    “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周莹面上泛红,“我其实就是染了风寒,喝几味药就好了,是爷爷小题大做,非要我在家养着。”

    周莹这时候还不知道柳月明已经知道刺客和他们周府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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