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涤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刺眼的日光从墙角的缝隙里射进来，他算了算时辰，已经来不及了。

    悲愤像决堤河水，瞬间灌满周身。

    沈涤能想象到太子走出福宁殿未见到他的神情，他觉得，此生，再也无法得到太子的宽宥了。

    正绝望时，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他竖起耳朵，再三确认，有人刚刚经过他所在的房屋。

    不管是谁，沈涤清楚，这是他唯一逃生的机会。他扯着嗓子喊救命，一开始是很小声，后来逐渐变大，到最后，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咆哮着喊出最后一声“救命”。

    过了好一会，屋外没有任何动静。周围安静地可怕，沈涤以为，他连这最后的逃生机会都要错过了。

    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沈先生？”

    那人先是试探着问了句，然后靠在房门上往里瞅，最后猛地推开门，冲到沈涤面前，“还真是您！”

    “您怎么在这里？”杨自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近府里气氛不好，他只是想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玩，经过的时候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一开始他觉得奇怪，后来竟然听出来是沈涤的声音。

    他用力推开门，坐在堆满杂物的房间里的，果然是多日未见的沈先生。

    早上路过和宁门的时候，他还在想，有些时间没看见月明和沈先生了，他还打算下午去找柳云深，问问他们忙什么去了，这么多天没有半点音信。

    是不是都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杨自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涤竟然被关在自家杂货屋里。

    沈涤也没想到，来救自己的竟然是杨自清——害他之人的儿子。

    更何况他们在白鹿书院多年，早已情同手足，虽然他早就知道杨思忠的真面目，可他实在不忍心让未曾涉世的杨自清知道真相，所以在他面前一直没有透露分毫。

    今日却让他撞见这等情状，沈涤无法想象杨自清知道真相后的心情，他的世界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美好圆满的，他不曾害过任何人。

    可他必须要离开这里，他要去东宫向太子请罪，还要去祁王府联合祁王置杨思忠于死地，还要回画院等柳月明……

    他顾不得杨自清，他只能将事实摆在杨自清面前，将他的美好世界在他面前撕裂，让他重新认识自己的父亲。

    那个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心狠手辣，涂炭生灵的父亲。

    “自清……”沈涤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快带我出去。”

    隆冬腊月，天气寒冷似冰，沈涤一整夜滴水未进，方才又大喊了几声，此时已经是口干舌燥，浑身战栗。

    杨自清在家里年纪最轻，素日里只管读书玩耍，朝堂之事和府里的事他都不管。可是不管不代表他不知道，杨明做的那些勾当他多少能感觉到一些。

    所以当他看见沈涤时，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明。

    而杨明听命于谁，就算是傻子都知道。前几天定北侯府的大公子因为余五公子之事在府门口闹事，大哥二哥束手无措，最后不也是那人命杨明摆平的。

    杨自清无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在他心中，父亲除了对子女严苛一些，其他该有的一样不少。

    可是杨明只听命于他。

    所以，杨自清知道，沈涤出现在这里，变成现如今模样，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肯定是那位他一向尊敬爱戴的父亲。

    动用私刑，囚禁宫廷画院画师和朝廷官员，一旦被发现，根据大宣律法，死罪可逃，活罪难免。

    定北侯府的五公子余昌明被杨府之人刺杀的消息，在整个京城已经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知道整个杨府这些天因为此事犹如在火堆上行走，就连一向贤德的大嫂也仅仅因为多问了两句就被父亲罚闭门思过。

    京兆府为了平息民愤，这些天装模作样加强了对杨府的监控，四周都是衙役。他一个人之所以可以溜出去，全是因为那帮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带着沈涤，那就不一样了。杨自清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就趁人不注意将人带回自己的院子。

    沈涤也知他是迫不得已，“自清，你去找祁王，跟他说我在这里。”

    杨自清点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不在了，你自己小心。”

    沈涤叹息一声，“是福是祸，杨相也不会要了我的命，你放心去。”

    杨自清收拾一番，假意去太平楼喝酒，上了御街后就将京兆府的人甩开了。他走到祁王的包厢，本想让店小二去传话，哪知刚推开门，就看见祁王和柳月明坐在里面。

    原来柳月明去找祁王后，左进带人出去寻找沈涤的下落，他们二人就到太平楼等消息。

    没等回左进，却等到了杨自清。

    “小叔叔，你怎么来了？”柳月明问。

    “沈先生在杨府。”杨自清说道。

    柳月明只觉如五雷轰顶，这是她今日听到的最坏的消息。

    偏偏是杨府！

    “杨思忠到底想做什么？”赵季臻忿忿，“私囚太子侍读？！”

    “可能是想让沈先生顶罪。”杨自清不想隐瞒。

    整个杨府，从上到下，这些日子为了余昌明被杀之事，鸡犬不宁，他不想再助纣为虐。

    “顶罪？”柳月明不解。

    “是婉瑜派人刺杀的余昌明。”杨自清颓然坐下，“为了不被人发现，父亲和京兆府一直在想办法隐瞒。”

    什么？！

    张婉瑜派人刺杀的余昌明？！不是谢文蔚吗？？！

    柳月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周老先生和周莹亲口承认的，是谢文蔚疯病复发，一怒之下杀了余昌明的。

    “张婉瑜？”赵季臻也不敢相信，“你那个嫁到程府的侄女？！”

    杨自清点头。

    他不想和家里人一样，明知道真相，却还要假装不知道，也不想连累无辜之人。他以为父亲囚禁沈涤，是为了将刺杀余昌明的罪责嫁祸给他。

    毕竟余昌明被杀那天，沈涤也在太平楼，最后还被带到京兆府，他的学生柳月明还曾和死者结过仇怨。

    柳月明瘫倒在椅子上，怪不得沈涤早上失约，怪不得到处都找不到他。

    原来是被杨思忠抓走了。

    赵季臻清楚，杨思忠囚禁沈涤，肯定不是为了嫁祸他，他应该是查到了沈涤最近的动作，先下手为强。

    “那他现在怎样？”柳月明很是担心。

    如今杨思忠都已经不顾旧情，明目张胆将人困在府里，再不要他辛苦维持的师生情谊，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他还好，出府前我将他安置在我的院子里，他们应该一时半会想不到。”

    赵季臻点头，“对，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沈先生现在没法离开，他让我来找您。”杨自清看向祁王。

    此刻他的心里五味杂陈，一边是疼爱自己的父亲，一边是无辜受牵连的家人，现在又加上他一直敬重的沈先生。

    杨自清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因为余昌明知道张婉瑜很多事，她为了避免日后东窗事发，所以想在成亲前解决掉余昌明，就假借杨思忠的口令，派人将余昌明刺死。

    余昌明被杀后，张婉瑜原本还想着时间长了，等风声过去就好。谁知道后来越发不可收拾，她才告诉父亲。

    可此时已经晚了，京兆府的人盯着案子不放，就连官家也开始关注。一向觉得余昌明可有可无的定北侯府竟然为此和相府撕破脸皮，张婉瑜彻底慌了。

    虽然杨思忠和程鹏联合，想将影响和伤害降到最低，却不知为何，整件事情竟像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越来越脱离他们的控制。

    赵季臻和柳月明相视一眼，他们和沈涤便是杨自清口中，推波助澜之人。

    好在杨自清还不知晓。

    “王爷，您快去救沈先生。”杨自清担心他离开时间太长，明叔和父亲他们已经发现沈涤不在了。

    沈涤当然要救，而且刻不容缓。

    若直接带人冲进杨府，肯定可以将人救出。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好不容易占据的先机，会再次陷入被动，闹到官家面前他们也没有说得过去的立场。

    赵季臻看一眼杨自清，事到如今，再怎么想绕开他，也是无济于事。

    该来的都会来，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

    思前想后，赵季臻最终决定，单枪匹马去杨府，和杨思忠摊牌。

    柳月明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要一起见证这段历史。

    最关键是，她放心不下沈涤。

    而且她有种预感，柳善德也在杨府。

    当赵季臻和柳月明在杨自清的带领下出现在得闲斋的时候，杨思忠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杨明说沈涤不见了，翻遍全府也没有找到时，他还以为沈涤有飞天遁地的能力，原来是家贼难防。

    他还是那幅模样，粗布衣衫、闲情淡雅，举手投足间尽显慈祥仁爱。

    他恭恭敬敬向祁王行礼请安，还说“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之类的，在柳月明听来全是废话的客套话。

    他拐弯抹角，赵季臻却不顺着他铺好的路往前走，“相爷应该知道本王今日来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