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山麓景色宜人，因遍植松柏得名。即使寒冬仍郁郁葱葱，是整个宫城最惬意清静之所，也是画师们最喜欢的地方。

    这个地名在此之前都只存在于史学界的研究之中，柳月明也是在学者们根据历史资料描绘的京城图中看见“万松山”这三个字的。

    如今站在万松山麓，站在宫廷画院，站在沈涤面前，听到他问，“月明，你怪为师吗？”她鼻子酸楚，心下茫然。

    史书只记载沈涤善画，没有其他只言片语。

    今天柳月明发现那幅没有名姓的《百官图》是他的作品，而且他在咸宁二十年冬入画院，成画院艺学。就算她是穿越过来的，就算她拥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她也不可能想到沈涤入画院是因为自己。这个事实像一计闷雷砸在柳月明的头上，让她发现不知不觉中，作为一个外来过客，她柳月明已经成了这个社会里不可缺少的一份子。

    曾经她只是想找资料，如今她已经影响到了沈涤的命运。

    事情发展到今日这局面，已经不是柳月明所能控制的。她想，如果她没有做这个课题，也就不会穿越过来。如果没有遇见自己，沈涤应该还是那个自由自在，蔑视权贵的谪仙人。如今他想要靠读书致仕的理想，他清清白白的人生，都因为她，在后世某些人口中，从刚起步就打上了攀龙附凤的烙印。

    柳月明看着沈涤那一双凤眼，摇头，“月明谢老师救命之恩。”

    沈涤眼中有瞬间诧异，柳月明聪慧，她已经看出今日局面。

    他是沉默的，柳月明也是沉默的。他们在这简短的一问一答后，沉默着走出宫城。上马车的时候，柳月明回头看日光之中金碧辉煌的和宁门。

    她已误入画院。从此以后，她也会成为这座宫城里的某个人了。

    他们在柳府门前分开，柳月明去清雅居给彭氏请安，沈涤则回了雪园。

    还未到清雅居，就听见方嬷嬷的声音，“夫人，夫人，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接着就看见彭氏迈着步子走出来，“圆圆……”

    “娘……”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自老爷和女儿入宫后，彭氏的心里就一直揪着，她在房里坐卧不安，后来只得去小佛堂烧香念经。

    杨相的手段彭氏清楚，她还以为女儿这一去很大可能是要入宫的，没想到却入了画院。虽说这对姑娘家来说不是个好归宿，可也比入宫强。他们柳家不想靠儿女姻亲攀附权贵，只是苦了女儿。她抱着失而复得的姑娘不肯放手，拉着人进屋，替柳月明揉搓冰冷的双手，又吩咐人再添些炭，去端刚热好的姜茶来……

    柳月明不争气地流下眼泪。好多年了，她记得已经好多年了。父母离婚后，她再也没有体会到这种被珍视的感觉。没想到在这个她穿越过来的世界，柳善德和彭氏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关怀。

    柳月明知道，这些都是她偷来的。她不是两人的宝贝女儿，可她不想放弃，就当她贪婪吧，她内心深处也想被人关心。

    “沈先生那里娘都安排好了，这会你哥哥应该在雪园，你就放宽心，好好在娘这里歇息歇息。”

    宫里发生的事情，柳月明他们还在参观画院那会，柳善德已经派人送信了。彭氏知道女儿能平安回来都是沈先生的功劳，自然要好好感谢。

    柳月明点头，她嘴里吃的是早上出门前吃的红豆糕，还是热的。她咬一口，鼻子就一酸，眼泪更控制不住。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以前在家里被堂哥堂姐欺负，在学校被同学欺负，看见爸妈对小弟弟小妹妹好，她都没有哭。不曾想穿越到这里来，已经哭了好几场。

    方嬷嬷抹着老泪，皇宫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看把我们家姑娘折磨的，那眼泪从进门就没停下来。

    外面寒冬腊月，一路走来心思沉重，更觉寒冷。清雅居内暖融融的，比承乾宫多了些温情。柳月明就坐在彭氏对面，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一边唠叨她小时候的事，一边让她多吃点。她紧绷着的那颗心，在彭氏的柔情蜜意里，在温暖的清雅居内，完全放松。

    这一刻，柳月明觉得，就这样吧，不回去也挺好的。

    柳云深站在雪园大门外等沈涤，他看见沈涤踽踽独行，由远及近，他的身影同满园雪景融在一起，他迎上去，“今日舍妹能平安回府，全赖沈先生挺身而出。”

    父亲带着妹妹入宫后，他从母亲那里知道了杨相的安排。他立刻动身去祁王府，可祁王不在，他又转身去杨府，看门人说杨相已经入宫。柳云深追到和宁门外，一直等在那里。他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入朝堂，若不是他要读书入仕，父亲也不会同意杨相的计划，妹妹就不用入宫。

    他踌躇莫展之际，等到了父亲派人送出的信，他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立刻回府安排一切。他让人提前将沈先生屋里的炭燃起来，提前烧好泡茶的山泉水，还吩咐人不要去打扰沈母休息。因为父亲在信中说，沈先生是柳府的救命恩人。

    他在白鹿书院读书，知道沈涤的志向。他明明可以靠杨相和祁王的关系入朝为官，他却偏要参加科举。为的就是向天底下所有的寒门学子证明，读书人也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匡扶天下，救济苍生。今日，他的理想和抱负因为妹妹坍塌。这份恩情，他们柳府，铭刻在心。

    “云深言重了。”沈涤在柳云深面前停下，“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他说的轻描淡写，可柳云深不傻。

    “只是先生因此得罪了杨相，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柳云深随着沈涤入内。

    “倒也不算得罪，杨相不过是想要一个贵妃娘娘。如今贵妃娘娘重得官家重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沈涤走到画案前，提笔蘸墨，去完成早上未完成的那幅画。这幅画是要送给柳月明的。祁王替他安置的宅院，装修已经完成。他们过两日就要搬过去，离开之前他想留下点什么。

    画中是他第一次遇见柳月明的那个夜晚。

    月光如水，洒在粼粼水面，一个披着红色披风的小姑娘，靠在亭子上，一双紫葡萄般的圆眼睛盯着平静的湖面。他还要抓紧时间，才能在离开之前完成这幅画。

    沈涤一向如此，不喜多言。柳云深清楚他的性子，他既然说是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见他还有事情要忙，柳云深悄悄退了出去。

    在清雅居享受了好一会关怀后，柳月明回藏绿阁休息。她已经熟悉柳府的路，不用翠云带，都能找到藏绿阁。她站在院门外，看着“藏绿”二字。哥哥说这是沈涤写的最好的行书，她不懂书法，也不会临摹。她站在那里，在脑海中无数次模拟这两个字的一撇一捺，想要将它们深深印在心上，回去后也永远忘不掉。

    翠云听说二小姐回来了，立刻冲到门外去接。她还不知道柳月明入宫的真正目的，她拉着柳月明问，“姑娘，承乾宫是不是很大？”

    柳月明笑着点头。

    她比划着，“比咱们整个府还大吗？”

    “嗯，比两个柳府还大呢。”柳月明看了一眼四周，“听说光是绕着宫墙走路，都要走上几个时辰。”

    “我的天，那是真的大了。”翠云边说边替柳月明解下身上的披风。

    在宫里折腾了半天，柳月明整个人心身俱疲，她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翠云，我想睡一觉，你去把门窗关上，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来。”

    “是，姑娘。”翠云瞧出来她精神不好，收拾好床铺，安置好她后就退到屋外。

    柳月明躺在如意锦缎中，被团团柔软的棉絮包围。周身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屋里暖洋洋的，翠云又给她加了一床丝绒被，她像躺在云端。从清雅居回来的路上，她困的不行。现在人躺下了，眼睛闭上了，却睡不着了。沈涤在福宁殿说的那些话，一遍一遍在她耳边回响。

    她告诉自己，柳月明啊柳月明，这回你欠大发了。

    她念着沈涤在福宁殿说的那些话，进入梦乡。

    用晚膳的时候，柳善德从宫里赶回家，刚进门就问彭氏，“圆圆呢？”

    彭氏说在她房里休息，睡着了。

    柳善德闻言怔怔，别说是女儿，就连他一个经常在福宁殿行走的人，面对在今天这场面，也要失魂落魄。

    “你说是沈先生向官家求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彭氏着急问道。

    柳善德将宫里发生的一切慢慢说给彭氏听，“沈先生那里安排妥当了吗？”

    彭氏点头，“都安排好了，不过今天方嬷嬷听下人们说，沈母在收拾行李，恐怕是要搬走了。”

    柳善德没有多想，“应该是要回白鹿书院，深儿之前不是说他们待到圆圆过完生日就回去。”

    “回去肯定是要回去的，只是他们在府里住了这段时间，要真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深儿呢？”柳善德脱下朝服，“今天他有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

    带女儿入宫后，柳善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柳云深心思深沉，遇事又都藏在心里。柳善德担心他知道真相后去杨府讨要说法。

    彭氏摇头，说话声戚戚，“刚知道的时候就去找了沈先生，我看得亏他去找沈先生，不然今天圆圆肯定要入宫了。”

    “话虽如此，只是从此以后，圆圆就要入画院了。”柳善德不禁悲从中来，“她一个姑娘家……”

    “我看挺好，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继承人，圆圆入画院，正符合你的心意。”夫妻多年，彭氏知道老爷的心思。

    他自幼学画，苦练多年，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有用武之地。如今供职画院，又想将一身本领传给儿子。无奈儿子不喜欢作画，他也为此伤神许久。更何况，大宣朝又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能入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