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明瞧出崔岩眼中的犹豫,她只是想试试,崔岩是不是真的那般铁面无私。
如果他今日能做到六亲不认,不畏权贵,那入学考试后,他肯定也会坚持心中所谓的规矩,千方百计阻止自己入画院。
旁边站着的那几个笨蛋学生,此刻也有些不确定,不确定此种情况下,崔待诏是不是还能护着他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崔岩身上。
最终还是他心中所秉持的理想占了上风,崔岩看了眼柳月明,她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痕迹,“你们,去书房面壁思过三日。”
话音落下,那几个画学生简直不敢置信,待遇上崔岩坚定的目光后,也知道再说什么已经是无济于事,只好骂骂咧咧地嘟囔几句。
柳月明面上虽然没什么变化,心里却暗自紧张起来。
崔岩这条路怕是难走。
转念一想,难走又如何,总不至于比福宁殿的那位更难攻克。
她谢过崔岩,看都不看那几个酒囊饭袋一眼,大摇大摆地走了。
沈涤下午去东宫了,不在画室,她一个人躲在画室看书,身心舒畅,清净自在。她一边翻书,一边悄悄推算着时间,只等沈涤快回来时撤退,溜回宿舍。
谁知一册书快翻完的时候,孙三平竟然来了,说是太子让她去东宫一趟。
柳月明已经有些日子没看见赵炯了,实在想不到他让自己过去干什么,问孙三平,也直摇头。
不过也不能不去。
只好收拾好手里的书,跟着孙三平去。路上碰见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小黄门,孙三平悄悄在她耳边说,“贵妃娘娘,也就这两天的事了。”
柳月明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记得那日送赏梅图时,她的气色还不错,后来也慢慢好了起来。除夕宴时虽然也听说过她不行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样明艳的一个人!
柳月明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查找沈涤的史料时没有顺便找找其他人的资料。
如果她当初肯用功一些,就会知道贵妃娘娘的结局。不过,如果,大宣朝的史料中,根本没有贵妃娘娘,那,她就算是再用功也无济于事。
柳月明抬头看了眼远处宫殿屋檐上的鸱吻,莹莹白雪之中,几只乌鸦落在上面。
她想,贵妃娘娘怕是挨不过今晚了。
东宫很快到了,因为她经常跟着沈涤出入东宫,又和孙三平很熟,守门的也不再为难她。
走入正殿,赵炯和沈涤坐在暖榻上饮茶。看见她来,赵炯笑着问,“听沈先生说,你想入画院?”
额,此话一出,柳月明知道,这登徒浪子,肯定没憋什么好鸟。
“回太子,是。”
“本太子觉得,你还是入东宫比较好。”
入东宫?!
柳月明不可置信看向沈涤,难道他们今天下午,就是在讨论这个事情?!
“怎么,你不想?”赵炯又问,“这可是多少人挤破脑袋也得不到的机会。”
东宫的确是很多人挤破脑袋都想进的,可她一个姑娘家,也就会画几笔,又不会伺候人,到东宫做什么呢。
柳月明看向赵炯,一时间竟然猜不出这句话的真假。
没想到赵炯突然笑起来,然后看着沈涤说,“就算你肯,沈先生也不会同意,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在画院吧。”
哦,柳月明瞥了沈涤一眼。
“后宫入不得,东宫又不想来,沈先生还真是给本太子出了个难题啊。”赵炯端起面前茶盏,送到嘴边,“实在不行,找个人送进宫得了。”
官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果后宫添了新人,肯定是更加一日不如一日。沈涤抬头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太子,这方法剔骨锥心,不留痕迹。
的确是个好法子。
可,眼下,去哪里找一个人呢。
还有个更加棘手的问题摆在眼前,官家最喜欢的那位皇子,听说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了。
若是他平安入京,又或者他入京时官家还活着,那,一切都不好说了。
他今日入东宫,在外人看来是太子请他来授课,实则是祁王殿下有话要他传递给太子。
眼下,他们共同的敌人,就是那个京城众人素未谋面的皇子。他们必须要在他入京之前,想到应对之策,并做好万全准备。
祁王的意思是,万不可让那人入京。
太子却觉得,福宁殿里的那位才是最重要的。只要官家在一日,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流落在外的皇子。
沈涤清楚,此话不假。
可官家,只是身体羸弱,还掌握着京城卫和御林军,还有所有人的生死。
谈何容易。
柳月明看着两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们两闲的没事干,叫她过来干什么也不说清楚,让她站到现在,腿都酸了。
赵炯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现在还不想说。不过既然是皇叔想让那人入不了京城,那就让他去办。
借他人手解决自己的麻烦,这样的事,他在宫里见得多了。
他的亲生母亲,不就是这样被人害死的。想到这些,他又有些恨福宁殿的那位了。
沈涤见他神色泰然,已经没有刚开始时的紧张,开口问道,“太子已经想到了应对之策?”
赵炯点头,“就按皇叔的意思办吧。”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就让皇叔同那个流落在外的兄弟斗去吧,他就彻底做个闲散太子,坐山观虎斗。
柳月明似乎猜到了一些,应该可以她曾经在宫斗剧里看到的那些剧情八九不离十,皇位争夺,恩宠嫉妒……
她听说过那位流浪在外的皇子。
他们说,他和赵炯差不多年岁,一表人才,学富五车,甚至比祁王,更类君。
柳月明看向赵炯,想到史书中的记载,想起孙三平说他是个好人。恍然大悟,古往今来,权力争夺中,又有几个好人呢。
不知是孙三平太幼稚,还是她这个穿越过来的人太相信史料,还是历史原本就是胜利者的历史,留给失败者的只有随意涂抹的只言片语。
“要不,再等等,等春闱结束,再从长计议。”沈涤建议。
祁王的方法固然好,凭他祁王府的实力肯定也可以做到。只是,太子说得对,这世上可以有一个流露在外的皇子,就可以有第二个,第三个……
只要官家想,他可以有无数个,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东宫今日的茶是新进的西湖龙井,他们还在一口接一口地饮茶,孙三平进来报,“贵妃娘娘没了。”
殿内是一片寂静。
殿外有钟声传来。
柳月明又想起记忆中那个明艳的女人,想她是如何度过这一生的。
刚及笄还一脸稚嫩时就被杨相送入宫,万花丛中千方百计得到官家宠爱,费尽心力想方设法维持恩宠,到头来,膝下无子,金钱散尽,一场空。
她听见赵炯冷笑,还说了句,“这么快,真好。”
她知道,赵炯恨皇宫里的所有人,也恨贵妃娘娘。
可是,不论如何,她,一个穿越过来,研究历史的人,应该客观看待这世界所有的人和事。
所以她决定,替贵妃林氏记上几笔。
写她来自哪里,年龄几何,长相何样,因何病离开,又为何生病……
柳月明将为在大宣朝,她遇见过的这些人立传,当作是她穿越过来的使命。因为这样,他们这些人也有史可查,有史可循,不再是茫茫众生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沈涤却想起,他在杨府遇见贵妃娘娘的第一眼。
那时候她还未入宫,像是刚入杨府,管事的嬷嬷正在教她礼节。他就看了那一眼,后来再次见面就是在宫里了。
其实,他和贵妃娘娘,还有柳善德,他们三人是一种人。
那种被杨思忠以各种利益收买,被迫对他死心塌地的人。不过庆幸的是,他走出来了。而贵妃,还有柳善德,甚至顾怀宁,他们,都还未摆脱。
从东宫离开后,沈涤要去祁王府,柳月明也想跟着去,可,想到太平桥上那远远一瞥和决绝转身,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她忸忸怩怩地跟在后面。
沈涤猜出她的心思,突然停下来,转身对她说,“为师要出去一趟,你自行回画院去温习。”
这条路太凶险,他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不想她再以身犯险。
柳月明有些失落,可也没办法。人家都如此明白说了,她只好灰溜溜跑回画院。
两人分道扬镳之时,沈涤突然开口,“官家赏赐的那支笔在画案上,你拿去用,就当是为师提前送你的贺礼。”
“贺礼?”柳月明满心疑惑。
沈涤这时候终于敢正视他这个女学生,笑着问她,“难道你担心自己考不上?”
额,“不,不担心。”
“那不就得了。”沈涤说完继续往前走,“尽管去考,不要担心其他问题。为师保证,不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你。”
他说完走了,留给柳月明一道坚挺的背影。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太阳西沉,众人鱼贯而入,她才起身往画院去。
不知为何,今日竟觉得,远处那万松山麓的夕阳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