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明再一次确定，如果她要研究沈涤，杨思忠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杨思忠是当朝权相，沈涤是他的门生，就连柳善德，她穿越过来的这个家庭，还有赵炯，当朝太子，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与杨思忠有关系。

    甚至顾怀宁姊弟，甚至官家。

    时至今日，柳月明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她遇见的所有人，甚至那些已经去世之人，她必须一个不漏地，认真研究。

    就比如孙三平，他现在虽然只是一个小黄门，可日后他会成为宦官之首，甚至还会在皇位登基中，有重要作用。

    书房风波因为有赵炯出面，顺利解决。

    崔岩回到画院，官升一级，成为待诏，算是抚慰；张亮工不想再回画院，靠着过往恩宠和杨相暗中斡旋，特许衣锦还乡，颐养天年。

    似乎大家都有个好结果，可沈涤知道，事情根本没有解决。

    宫廷画院走了一个张亮工，还有李亮工、刘亮工……贪污腐败的根源没有去除，就还会有贪污腐败再生。

    夜晚值班时，他站在万松山麓，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宫廷画院，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那一年他刚开蒙，父亲请了永嘉郡最有学问的老先生来给他上课。上课之前父亲问他，“涤儿，你知道为父为何给你取名涤吗？”

    沈涤摇头。

    “涤是清洗、清除的意思，爹爹希望你日后成为国家栋梁，清洗掉阻碍国家发展的贪赃枉法，清除那些祸国殃民的毒虫。”

    那时候，沈涤还小，父亲说的话，他没能弄明白其中的含义。经过书房一事，他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无奈和痛惜。

    张亮工不在，官家又没有指派新的勾当官，画院群龙无首，有些松散。彭氏早听说了书房风波，一直让柳善德带女儿回家。

    柳善德没办法，趁着今日归家早，带着柳月明回家暂住一宿。

    回府的路上，马车内寂静无声。柳月明知道爹爹有一肚子话要问，可她不想回答。

    张勾当官看起来光宗耀祖，实则是被贬回家，崔岩突然升为待诏，太子带着沈涤和她闯进大理寺之事更是在画院传得离谱。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一个解释。

    可是柳月明不想回答，这些天她看见很多画学生对自己指指点点，也听见一些议论声。

    有人说是她为了进画院，想方设法将张勾当官赶走。也有人说是沈涤为了成为画院待诏，联合崔岩赶走张亮工。甚至还有人说他们几个狼狈为奸，就为了升职加薪……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柳月明想起高中那会。

    有一次，宿舍一个家境富裕的女孩子丢了钱，明里暗里怀疑是她偷的。因为全宿舍只有她家里最穷。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同学们在背后议论她，对她指指点点，昔日玩得好的那几个朋友也在背后议论她，说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

    相同的经历，在不同的世界上演，柳月明很想问为什么。她曾经许愿想要幸福的家庭，疼爱她的父母，这些都实现了。

    她也曾许愿，希望这一生再也不要被人指指点点，再也不想经历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可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张亮工离开京城的那日，众人都在画院送他，柳月明和沈涤站在人群中。

    她问沈涤，“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还会去东宫吗？”

    她其实想问，如果明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还会坚持初心，继续斗争吗？

    沈涤看着张亮工离开的方向，视线落在宫廷画院朱红的大门上，“会。”

    他声音坚定，没有片刻迟疑，“只要有人还在坚持追查下去，画院迟早会有拨云见日的那天。”

    柳月明很受震撼，是啊，只要有人还在坚持呐喊，这世界早晚有一天会是个全新的世界。

    她愿意和沈涤一起，创造一个新世界。

    可是这些，柳善德都不理解。他年近四十，在画院的这几年早已将他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他为了全家性命，已经和这个世界的某些规则融为一体。

    他身在其中，倍受其害，早已经无力反抗，甚至，不想反抗。

    所以柳月明知道，柳善德肯定会说，“圆圆，爹爹不是跟你说过了，要少说话多做事，你怎么就是不听，你为什么要和崔岩一起去书房？”

    过去那个柳月明会如何回答，柳月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从周莹身上，从孙若云身上，她已经知道答案。

    她们是宣朝儿女，生在宣朝，长在宣朝，她们根本无法想象这个社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她们不知道男女平等，她们只知道三从四德，她们甚至都不是打心眼里赞同柳月明入画院。

    只是她既然借了人家姑娘的身体，在宣朝一日，就必须尽到为人子女的责任。她不用说现代社会的新思想给柳善德听，她只需要乖乖地做个听话的好女儿，这件事就会成为过去。

    快到家的时候，柳月明开口道，“爹爹不要生气，是女儿不对，女儿保证以后再也不给爹爹惹麻烦了。”

    她被人议论，柳善德肯定也被人议论，柳月明知道，这一次，站在柳善德的角度，她的确是做错了。

    柳善德叹了一口气，“圆圆啊，从答应你入画院那一日起，爹爹就做好了准备。无论他们怎么说你，爹爹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做你坚强的后盾。”

    这一席话，柳月明倒是没想到，不是她以为的老生常谈，而且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和保护。

    柳月明的眼眶瞬间湿润，她扭过头看向窗外，她努力克制，“谢谢爹爹，女儿知道了。”

    老天爷虽然让她又经历了一遍最痛苦的往事，可也给了她如此懂她理解她的父亲。虽然柳善德的出发点和她假设的不一样，但他做了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

    柳善德让柳月明对这个宣朝的认知有了些改观，在这个世界里，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是遵从三纲五常，也有一些父亲以血肉之躯疼爱着自己的女儿。

    柳月明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她搜集更多人的资料，更进一步观察这个社会的经济和文化，是不是可以写一份宣朝的历史，加入二十五史，成为二十六史。

    当然，这会耗费更多的人力物力。

    马车在柳府门口停下，柳月明先从马车上跳下来，然后扶着柳善德下来。他自入京后开始发福，越来越胖了，有时候下车都是件麻烦事。

    冬日昼短，夕阳早已不见踪影，柳月明看见彭氏和柳云深在门口站着。她直接扑到彭氏怀里，明明才两三日未见，却觉得像分开了很多年一样。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彭氏怀里，曾经她很想要这样待在妈妈身边，自从爸妈离婚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彭氏将她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她的头顶，一切尽在不言中。柳月明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柳月明终究是没能克制住，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打湿了彭氏的衣衫。

    “快回家，圆圆，快跟娘回家。”彭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拉着就往院子里走。

    “听说你要回来，娘一早就让方嬷嬷和红梅去厨房准备你爱吃的东西，快跟娘一起回去，好好补补。”

    柳云深跟在父亲身后，父子俩看着彭氏和柳月明的背影，相顾无言。

    这才刚开始，往后日子长着呢，他们都不敢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被彭氏牵着、抱着、惦记着，柳月明将所有的烦恼和疑惑都抛在脑后，她要毫无保留地享受这个时刻。

    清雅居内，好吃的摆了满满一桌子，绿豆糕、红糖饼、酒酿圆子、翠绿白菜……都是柳月明喜欢吃的。

    虽然画院的伙食还可以，但是肯定比不上家里，这两日在画院，因为刚到人生地不熟，又因为崔岩的事，柳月明都没怎么吃东西，猛然看见这么多吃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咕噜。

    可是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她知道这两日彭氏担心坏了，跪在地上，向彭氏磕了三个响头，“娘，都是女儿不好，女儿让您担心了。

    彭氏捂着嘴流眼泪，蹲下身扶她起来。

    柳月明不起来，“虽然入画院之事艰难，可是女儿还是想继续待在画院，想成为像爹爹一样厉害的画师，还请娘成全。”

    柳月明心中清楚，彭氏一直不太愿意她去画院的，之前是没有办法，经此一事后，她肯定更不想让她去画院了。

    女孩子提笔作画，自娱自乐的很多，入宫廷画院，成为画师的几乎没有，这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彭氏不忍宝贝女儿受苦。

    她抹着眼泪不说话，柳月明继续跪在地上，“求娘成全……”

    天下的母亲没有不为儿女着想的，哪怕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彭氏也只好答应。

    翠云扶着柳月明起身。

    用过晚膳，一家人又寒暄许久后，柳月明回到藏绿阁。翠云早就收拾好了一切，她躺在自己的床上，困意瞬间袭来。

    藏绿阁是她在这个世界的休憩之所，停泊的港湾。

    夜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沈涤站在廊下抬头望天，月光清冷，黑夜无垠，有一颗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辽阔的天空散发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