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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暴君

    凯瑟琳回想自己去年夏天拍《严酷的考验》时的心态,顿时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很天真——她怎么会觉得那时就是她最辛苦的时候呢?

    一段短小的戏份,拍到第五遍第十遍她毫无异议,二十遍三十遍时她也并不在乎,但当第60次开拍相同机位、毫无更改的戏份,卡梅隆也一遍遍冷冰冰地重复着他的口头禅时(“你听懂了吗?”),她真的有些难过了起来:难道她的表现就这么差,没有一次让卡梅隆满意的吗?

    比起来第一天的肖像画戏份只拍了十二遍,这似乎都已经是卡梅隆的大发慈悲了。那天她晚上回酒店房间甚至没有为此多想,当然,她也没有精力——清晨六点起床,拍摄到晚上九点,卸妆更衣结束时已经十点,她甚至在化妆师给她取下头上细密的珍珠镶钻头饰时,就打起了瞌睡(因为这套在发间效果若隐若现的头饰真的非常难取,为了不扯到她的头发,化妆师足足耗费了一刻钟时间)。

    拍摄的第六天,他们终于转战外景,莱昂纳多一开始还有些兴奋地在甲板上拉着她蹦跶,但很快他们俩都意识到,更大的挑战正式开始了。

    刚被带到船头甲板那部分时(在卡梅隆的要求下,船体分为了几个部分各自单独建造,船头甲板是可以升降操作拍摄的机械平台,凯瑟琳从没见过如此神奇宏伟的一幕),他们俩还有点云里雾里,为团团围住的安全专家和工作人员而感到心惊胆战。然后在她和莱昂纳多反应过来之前,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吊在大船甲板上:船仿佛陡然地竖了起来,他们被缆绳拎到几十米高的甲板栏杆上紧紧扒着,旁边有人操作着液压装置,一点点调整角度和效果。

    即使凯瑟琳胆子不算小,但此刻她还是有点战战兢兢地和莱昂纳多趴在栏杆上往下望,然后发现大概有十几个绑着蹦极绳索的特技演员,在一个接一个往下跳跃翻滚。尽管知道这是演戏,知道他们都安全地绑着绳索,但看到他们陆续“砸”在了橡胶和海绵制成的“钢梁”上,船体又还在刺激地不断倾斜时,凯瑟琳还是忍不住闭眼了一瞬。莱昂纳多拉着她的手也开始掌心出汗,手背却发凉,他们几乎都有点想在这几十米高空之上,趴在空荡荡的栏杆上相互交代遗言了:但莱昂纳多说的却是在他的葬礼上一定要播放帝国进行曲,然后要凯瑟琳把他收藏的达斯维达头盔和他葬在一个棺材里。这让凯瑟琳没好气地锤了他一拳后,成功打消了紧张。

    在他们的头顶,至少十个以上的升降起重机升高到指定位置,每一个都亮着硕大的灯泡投映在他们和背后的绿幕上。凯瑟琳刚睁开眼睛,又情不自禁地因为这刺眼的灯光短暂闭上:这真的像远离了人类社区,进入了大自然因果轮回、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能入戏的了,他们此刻深深意识到在浩瀚无情的大海面前,区区人类是如此的无助弱小。

    但没有更多的感慨时间了,他们不得不赶紧调整状态,因为其中一个起重机上坐着的是扛着摄像机的“暴君”卡梅隆——他仿佛从天而降的宙斯一样俯冲到他们俩的头顶,吼叫着“第7幕第3个特写!”,然后拍摄他们的全身和脸部特写镜头。

    第一次拍完后,他们望着彼此,突然出戏了几秒,几乎开始分不清电影和真实世界之间的混沌关系。凯瑟琳在高密度次数的拍戏后,根本懒得尝试要主动出戏,因为那太消耗精力了。她现在几乎随时随地都保持着露丝的状态,好几次匆匆用餐时都把莱昂纳多叫成杰克(卡梅隆连午餐时间都只给他们二十分钟,他手下的工作人员更是在穿梭于各个摄影棚的路上,经常随便啃几口三明治就草草了结)。

    然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个晚上结束拍摄前,他们甚至没有被放下来过。中间某一次他们俩一起被卡梅隆无情批评后(他们那次动作配合不是特别及时),凯瑟琳和莱昂纳多沮丧地对视了一眼。从来没有拍过这样动作和特效兼具的商业电影的他们,现在都有一种迷茫无措之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从开拍那一天开始,他们就进入了另一个侏罗纪公园一般,全新未知的恐怖世界。

    凌晨两点,精疲力尽的工作人员总算在皱着眉头的卡梅隆勉强的许可下,把同样精疲力尽、饱受摧残的他们俩放了下来。但当他们俩穿过蓄水池走廊,准备回化妆间时,他们赫然看到在这么晚的时间里,这部电影的联合制片人莎拉·朗却还在带着卡梅隆的光风暴影业总监们,亲自泡在水里测试:为了演员拍摄撞冰山后落水戏份的安全,他们需要测试浸泡这么久是否会患上低温症。

    凯瑟琳和莱昂纳多对视一眼,有点说不出话。他们并肩凝视这一幕,凯瑟琳感叹道:“我从未觉得我在一部电影里如此渺小过。”

    莱昂纳多想得要更务实一点:“我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一亿美元,真的够拍完这部电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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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瑟琳仔细观察着一座精美的停留在2点10分的钟表。她感慨地想起拍摄前和卡梅隆餐叙时,他分享的通过俄罗斯潜水艇观测泰坦尼克号的经历。

    “我驾驶着潜水艇,正好落在了乐队演奏《更近我主》的甲板上,”当时卡梅隆说道,“在我操作着摄影机器人从主楼梯缓缓往下时,途径之路上看到了许多钟表,每一个都停留在2点10分,好像在这艘船体遗骸上,时间变得凝固静止了。”

    她观察这一切并不是闲得慌,也没有在放假(她从没有见过像泰坦尼克号这样压榨人的剧组,整个八月结束前,她甚至只因为拍摄计划的改变而有幸完整休息过一天,但普通的剧组成员大概连一天时间都没有),而是因为受伤被迫暂停了拍摄。

    在拍摄一段从高处滚落到水里挣扎的戏份时,她在走位时不慎走错了半米,被砸下来物品的冲力推到更远的位置。在水里,她的右手手肘差点狠狠撞在了一段尖锐的木头碎片上,尽管她已经注意到并竭力改变方向,让严重的贯穿伤变成相对轻微一些的手肘骨裂,但巨大的疼痛和之前翻滚导致的眩晕,再加上长裙泡水后愈发沉重,她栽倒在水池里根本无力站起,呛水呛得厉害。如果不是下一刻莱昂纳多从另一侧的水里划过来,把她赶紧扶出水面,她感觉自己几乎要马上溺水而死了。

    时刻围守的安全专员连忙把她半扶半抱地带到岸边的椅子上,候在一旁的剧组医生赶紧上前检查。在确诊她的手肘轻微骨裂、很可能有半个月不能拍摄剧烈的动作戏份时,卡梅隆直接当场责骂起她不听安全专员的安排,对电影不负责任,然后转身又朝身旁的工作人员咆哮起他们没有做好安全预案。

    也许是羞愧于自己犯错导致了卡梅隆的责骂,也许是差点淹死的恐慌,她第一次忍不住侧头,尽量不让人看见地掉了几滴眼泪。莱昂纳多简直要发起脾气来了,但凯瑟琳几乎是哀求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让他别把这场难堪继续下去。回到房间后,莱昂纳多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一样来回走来走去,气得连连抱怨卡梅隆苛刻无情到甚至连一句基本礼貌的安慰,都不给凯瑟琳:“我总算知道他拍深渊的时候,为什么埃德·哈里斯说他们仿佛经历了一场越南战争,甚至开车的时候都会突然大哭——再这样拍下去,连我都要和他们一样精神衰弱了。”

    卡梅隆的残酷并不是仅仅从泰坦尼克号就开始的,实际上,这位片场暴君的风评就从未与和蔼友善挂上过关系。拍真实的谎言时,女主角演员杰米·李·柯蒂斯在杀青后痛骂卡梅隆变态、虐待演员,13岁的艾丽莎·杜什库在拍摄直升机戏份摔断了好几根肋骨。扮演深渊女主角的玛丽·马斯特兰托尼奥真的患上了神经衰弱,还曾经当面对卡梅隆说“我们不是禽兽,我们是人,你不该这样对待演员”。

    凯瑟琳在从紧张至极的拍摄中短暂解脱出来之前,她甚至快忘掉了曾经是怎么拍电影的:至少,她以前从没受过这么多伤,普通的淤青、扭伤、擦伤现在对她和莱昂纳多来说已经是再平常不过了,杰奎琳为了照顾她,都快学会了全套按摩手法。即使是手肘骨裂的凯瑟琳,对于已经出了几场特技演员的瘫痪事故的片场,都是再轻微不过的小事。

    为了不影响拍摄情绪,莱昂纳多被卡梅隆禁止在白天回酒店看她,但他总是绞尽脑汁地违抗命令。短暂闲下来的她,偶尔在房间里抱着猫发呆,这很奢侈,因为大部分时候卡梅隆都要求她出来在片场待着,随时准备上场拍摄一些不需要剧烈动作的戏份。但这样的临时安排又很少,所以她一般在片场都和奥斯卡影后凯西·贝茨,还有不需要下水的“未婚夫”比利·赞恩聊天。

    比利向卡梅隆提过建议,然后真的成功修改自己在剧本里的戏份,让他不必参与下水的拍摄——理由非常充分且极具智慧,因为他晕水。这让莱昂纳多和凯瑟琳都十分羡慕和无可奈何,毕竟就算他俩真的晕水,也不可能从卡梅隆的魔掌里逃脱。

    有时候,凯瑟琳也会和扮演老年露丝的著名演员格劳瑞亚·斯图尔特闲聊一会儿。她大概是剧组里卡梅隆唯一不会责骂的演员——也可能是吵不过。这位美国演员工会的创始人之一,在三四十年代经常扮演著名童星秀兰·邓波儿在电影里的母亲,而凯瑟琳和邓波儿都主演过小说改编的《小公主》,这让她们俩都觉得巧合而有趣。

    有一次,凯瑟琳本来正在巴哈制片厂风景秀丽的海滩边闲逛着准备返回摄影棚,结果在这里碰到了前两年卡梅隆下潜观察泰坦尼克号遗骸时,与之合作的俄罗斯团队,他们这几天是来观看拍摄现场的。那天,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熟练的俄语派上了用场,他们从海边一路聊到工作室内,让卡梅隆看到他们这个神奇的人员组合时都愣了一秒。有一位蓄着大胡子的远东俄罗斯人还告诉她,当年卡梅隆第一次去莫斯科和他们见面时,他们用二十杯伏特加成功放倒这位著名的美国大导演,让凯瑟琳听得十分愉快和解气。她想,等自己回到纽约后,也许可以把和他们相遇的趣事分享给玛丽娅。

    一周过去,卡梅隆没有对她的伤情,表达除了催促她赶快养好就能继续拍动作戏以外的任何慰问。在她询问过医生后,告诉卡梅隆自己已经可以谨慎地重新加入拍摄时,他马上就把她带到水池旁让她做准备,恨不得她下一秒就能进入拍摄。

    不过实际上,詹姆斯·卡梅隆虽然对所有人都无比粗暴和压榨,但他压榨最狠的人其实是自己,这让所有人虽然无比痛苦,但都无法反抗他的威严。他凡事亲力亲为,调试设备都已经是小事,有一次凯瑟琳甚至看到了他在亲自火烤和修理那枚做旧的蝴蝶发卡。有一次她和莱昂纳多都被他关在甲板上,等待一场暴风雨长达几小时,为了不让他们俩有机会休息和逃跑,卡梅隆甚至把自己和拍摄设备也一起锁在舱门外,不断调试镜头角度,等待最好的自然背景。

    在暴风雨来临之际,他们三个人乘机终于拍完那大概最多出现一秒的镜头,然后就被大雨淋得劈头盖脸、狼狈逃窜。但莱昂纳多在冲进房间前,甚至还像发癫了一样,借着暴风雨指桑骂槐地即兴表演了一段怒斥不孝女儿的李尔王——他的英音实在是不伦不类,凯瑟琳觉得任何一个英国人看到他的这幕“莎剧”,都会忍不住给出差评和嘲笑的。连永远板着脸的卡梅隆即使知道他在对自己阴阳怪气,都被他逗得背过脸去,不想看他。

    等凯瑟琳换下戏服,在片场洗完澡烘干头发时,她疲惫地回到酒店,惊异地看到莱昂纳多半躺在她的床上等她——在此之前,莱昂纳多从未在半夜来过她的房间。

    听到动静后,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像搂一个枕头一样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凯瑟琳心情有点复杂:虽然明天这个周末他们难得地会得到休息,但她今晚真的够累了,实在不想再做点什么别的运动。她也很惊讶于莱昂居然还有心思——这就是男人吗。

    好在莱昂纳多用一种梦幻般的娃娃音语调,对她哼哼唧唧地嘟囔出来意(她不得不花费了一点思考的精力,才听懂他说的什么):“凯瑟琳,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搂着你,却什么都不想做——当然,我向上帝发誓这不是因为你没有魅力……天啊,我实在太累了,就是想抱抱你,我要发疯了……”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连篇累牍地咒骂起卡梅隆,凯瑟琳真的很想附和,但她累得连话也不想说,趴在莱昂纳多的肩膀上,感觉下一秒就要进入酣甜的睡眠。

    其实凯瑟琳在听到他的第一句话时,本来习惯性地想说几句俏皮话,但是这次……她确实有些担忧莱昂会为了男人的自尊心,又强迫他自己打起精神爬起来,不让她睡觉了(以他的幼稚德性,这真的很有可能),到时候吃亏的是她——她也真的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她发誓,下次别说两百万的片酬,就算是两千万美元她也不拍卡梅隆的电影了。

    她腾出一只手去抚摸莱昂乱糟糟的金发(她非常小心谨慎,没有惯常地用手指戳他,她实在不想给自己添乱),在他耳边闭上眼轻声说:你睡吧,莱昂,让我们好好休息吧……

    他们在几秒钟之内,就共同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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