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老道一边撕着烤好的野兔，一边扬了扬下巴，示意纪浔落座。

    落座？纪浔看了看师父四周，无非是枯枝碎叶铺满的土地，他笑了笑，也走上前去，一掀衣袍，在师父身旁也盘腿席地而坐。

    师父也没多言，熟稔地给纪浔撕了一扇肋骨，照例自己把两条兔腿留了下来。纪浔接过，只是盯着瘦巴巴没二两肉的肋扇，摇着头笑了起来。

    “怎么？就这么大点的兔子，我都得勒紧腰带，不爱吃就还给我。”老道白了纪浔一眼，自顾自咬上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

    “弟子哪儿敢，再说了，跟着师父这么多年，吃肋扇都习惯了。”纪浔说罢便熟练地嗦起排骨上的肉丝。

    师父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倒是纪浔吃了两口，便停下来幽幽望着身旁正大快朵颐的白髯老头，“师父不是去了襄州，怎得又来了此处？”

    老道没抬头，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查我啊？”

    纪浔的排骨已经啃得差不多了，他便在老道一副“滚远一点”的眼神注视之下，十分自然地在对方本就脏得看不出本色的道袍上左右擦了擦手上的油，“那日一别，弟子找师父找得好苦啊……”

    “我又没藏着躲着。”老道瞥了眼被纪浔当作擦手布的袖袍，皱着眉没好气地说道。

    “那是自然，师父就算易容作山野老妇，弟子也是认得的。”纪浔垂着眼，语气欠欠的。

    老道也没接话茬，而是自顾自啃完了手里的兔腿，还嗦了嗦两端的软骨和肉渣，才一边嘬着牙一边说道：“甘州有巫蛊祸世，总不能放任不管。”

    纪浔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水壶，拧开递给老道，“此地百姓盲目迷信巫蛊之术，三人成虎，听信这些无端崖之说，盲从大巫师之流，双生子不祥一论盛行，还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几十年来早已根深蒂固，无药可救。”纪浔顿了顿，又抬眼看向对方，“这样的愚民，有何值得救？”

    老道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发出酣畅的声音，身体后仰，手支在膝盖上，才幽幽开口，“人性只是土壤，这片土地上既可盛开善之花，又可遍结恶之花，既可养育善类益兽，亦可庇荫毒蛇猛兽。善类和毒物都可寄生于大地，而大地本身却无所谓善恶，焉有罪乎？”

    “焉有罪乎……”纪浔也后仰着双手拄地，抬头望天，似是若有所思，半晌才又开口，“弟子还有一事。”

    “你可是想问苏家那孩子？”老道不答反问。

    纪浔轻轻勾唇，“知我者，莫过师父。”

    “该说的都说过了。”老道声音幽幽，“只是我得劝你，莫耽于此。”

    “弟子如何算是‘耽’兮？”纪浔的眉毛微微蹙起，侧头看向对方。

    “当局者迷，时机成熟，你自会懂。”老道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土，抬脚踩灭了支起的火堆，“你且回去吧，没事别来寻我。”走了两步，又回头似是嘱咐，“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纪浔只微微仰头看向师父的背影，半晌才起身，对着已经走出十几米的老头深深一礼，扬声道：“弟子恭送师父。”慢慢抬身，又自言自语般，“有缘再会。”

    老道没有应话，只是酒足饭饱，晃晃悠悠地在树林里闲逛，感觉身后的纪浔已经离开，才绕了几圈，又回到了早已熄灭的火堆旁，慢条斯理地开口，“出来吧，偷听了那么久，想问便问。”

    树林里静悄悄的，只余风吹叶落，半晌，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道身影从一棵树后现出。老道抬眼看向来人，却见对方敛了敛狐皮大氅，颇有礼数地拱手拘礼，语气平和，“在下不知道长竟是纪兄的师父，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老道却是头一歪，架着两只胳膊，声音悠扬地边笑边说：“不枉你尾随了这么久，你我有缘，且聊无妨。”说罢，老道也微微欠身，“贫道歧玄散人，苏姑娘，有礼了。”

    苏叶微微一愣，随即很快调整了表情，抬眸娓娓道来，“真是瞒不过道长的慧眼，在下确有一事相求……”

    纪浔刚回到苏宅，小厮便禀来了一封信，是母亲宋夫人寄来的家书。

    纪浔直接回了房间，拆开了厚厚一沓家书，前半页只简单讲了几句近来京安的大事小情，说娘亲和他爹万事安好，后面则是洋洋洒洒数页的寒暄嘱托，无非是天冷注意防寒，外出切莫深夜晚归等唠叨，还千叮万嘱一定要看好盼盼这丫头，别让她人生地不熟的鲁莽惹事。后面还写着诸如‘夫夫恩爱之道’、‘男子间相处法则’等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理论知识，提醒纪浔夫夫远行容易生出嫌隙、吵架闹矛盾，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多谦让小叶子，不要惹她‘儿媳’不高兴等等。

    纪浔反复看了几遍，宋夫人写得一手好看秀气的小楷，句句不提惦念，但字里行间都是关心。纪浔嘴角不自觉地上翘，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信纸，一切安好，便是最好的消息。

    他又盯着母亲关于“夫夫相处之道”的内容，不由想到师父那句意味深长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和“莫耽于此”的叮嘱，眼睛微微眯起，沉思了好一会，才将信封仔细收好，抬步出了门。盼盼这丫头，应该也快回来了，纪浔兀自摇了摇头。

    ……

    苏叶没有在道长那里耽搁太久，她心下生疑，尾随纪浔发现了他师父的身份，又担心自己此番行为实在算不上磊落，便紧赶着又回到欢叡宫附近，和纪浔的人碰了头，由凌鸢护送着乘坐那驾黄金马车，一路丁零当啷，又回了苏宅。

    刚至后门，项恒勉便一脸严肃地迎上前来。

    苏叶屏退了车夫，又和凌鸢道了谢，才拉过项恒勉，沉声道：“可有情况？”

    项恒勉观察了两圈，确定四下无人，便凑近苏叶身侧，小声耳语。

    夜半，杨宅。

    杨灵曜只着了绣金襦袍，合襟端坐在堂厅正中，头发慵懒随意地用发带系在脑后，“深更半夜，苏少爷突然造访，所为何事啊？”杨灵曜翘着小手指捋了捋耳侧的碎发，声音拖得很长，等苏叶说明来意。

    苏叶抬眸，对上杨灵曜审视的眼神，很快便收回目光，眼睛四下扫了扫周围侍候的丫鬟。

    杨灵曜会意，便轻轻抬了抬手，懒懒道：“都下去吧，我和客人有要事要谈，还在这儿杵着作甚？”四周静立的侍女们闻声便排成列急匆匆退出了堂厅，最后一个还恭敬地阖上了大门，全程没有抬头看几位主子。

    杨灵曜又看了眼身后那位高挑的女子，对苏叶说道：“怀济不是旁人，苏少爷有话，但说无妨。”

    苏叶闻言，便幽幽开口，抬高了些声音，“杨家主那位小叔叔，要杀你。”

    堂厅沉默了一会，杨灵曜的身形随着苏叶一句没什么语气的话，而微不可察地一僵，转而只听悠扬的笑声响起，“哈哈哈哈哈，苏少爷夜半至此，只为了和我说笑？”

    苏叶面无表情，只斩钉截铁地回道：“他的腿没有问题，杨家主若是不信，一探便知。”

    “苏少爷又是如何知晓的？”杨灵曜美目微凛，两道好看的眉毛陡然紧蹙。

    “他拄拐上台阶时吃力不对，明明是右腿有碍，却是左腿在借力……”

    “那又如何？小叔叔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杨灵曜猝然打断，声音幽冷。

    “哦？众所周知？那他要杀你，杨家主可知？”苏叶挑眉。

    “小叔叔是我仅剩的亲人，苏少爷想挑拨我们杨家内部的关系？”杨灵曜的目光染上寒意。

    “我见他有异，便派人暗中盯梢，果然发现了端倪。明日子时，他们便会动手，杨家主到时自然可知，我说的是真是假。”苏叶沉着回应道。

    杨灵曜垂下眸子，细细打量起苏叶，好一会才开口，“我凭什么信你？”

    苏叶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啊对——我想起来了，被流匪劫走的那一百万石粮食，以防万一，都被做了记号，那劫匪若是兜售，我的人就会立马查到。”

    顿了顿，苏叶又轻轻勾起嘴角，浅笑道：“若是有人想假借什么流匪的由头，钱货两吃，贼喊捉贼，在下便只好上禀城守大人，是不是同一批货，去仓里一查便知。”苏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早就猜到根本就没有什么流匪，是杨灵曜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劫匪越货的戏码，收了钱，再派人劫了货，黑吃黑罢了。

    杨灵曜微怔，转而美目眯成了月牙，弯眼一笑，声音甜美，绕开话题，“哎呀，在下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是……六叔他真的要害我，苏少爷又有何办法？”

    苏叶迎上杨灵曜那双弯弯却毫无笑意的眼睛，温和又平静地开口，“杨家主与在下都是老戏骨了，人家戏台都已搭好，只等我们粉墨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