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逐流 > 第 61 章

第 61 章

    哥哥醒得极早,冬日天亮得晚,哥哥摸着黑便爬了起来。

    翻箱倒柜,鼓捣了半天,终于从箱子底下找出了两套衣服,灰褐色的棉布衣,这是父亲去年冬天结了工钱给他和弟弟做的,他们这种人家穿棉布是极为奢侈的,于是兄弟俩也只在去年除夕那天穿过一会,便清洗干净又板板正正放回了箱子里,他们舍不得穿。

    但今天不一样了,他们要去常府了,能和小少爷同吃同住,再也不用在冬天挨冻了,还能去上学,兴许以后也能做个秀才。之所以是秀才,是因为这是兄弟俩知道的最高级的学问人了,想到自己和弟弟有一天也能像城里的教书先生一般穿上整洁的长褂,之乎者也地侃侃而谈,哥哥捧着衣服,吸溜了一下鼻涕,也忍不住有些憨憨地笑了起来。

    等弟弟醒来,哥哥已经在灶台忙活着加热昨天剩下的牢丸了,弟弟换上放在床头的灰褐色棉衣,没有补丁也没有漏洞,对着家里唯一一面镜子——从人家碎裂的铜镜里捡出来的最完整的一块,左摇右摆地欣赏了自己一番,去年的衣服此时穿起来袖子已经有些短了,不过阿睿还是很满意,小小的人影在三角形的带着裂痕的铜镜里裂成两截,两张有些重影的脸却都挂着兴奋的笑。

    阿睿钻出挡风的帘子,一下子跳到哥哥面前,“啊呜——!”来了一个猛虎咆哮。看着哥哥毫无例外每次都被吓一跳的样子,阿睿又忍不住咯咯乐着。

    笑声却是戛然而止,阿睿眨巴着眼睛看向哥哥,此时他正从锅里盛出冒着热气的偃月形馄饨,穿着同自己一样的灰褐色布衣,可胸前的衣襟上却多了两块破洞。阿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完好无损的衣服,又看了看哥哥,瘪着嘴嘟囔着,“怎么哥哥的衣服上有几个破洞啊?”

    哥哥用筷子夹起一枚热腾腾的牢丸吹了两下,塞到了阿睿嘴里,毫不在意道:“许是放在箱子里被老鼠嗑了,不碍事的,比平时的衣服已经好上许多了。”

    阿睿却是不依不饶,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嚷嚷着,“那、那不学(行),凭什么我宣(穿)好的,让咕咕(哥哥)宣(穿)破的啊……”

    哥哥看着阿睿一边被牢丸烫得直嘶哈,一边还振振有词的样子,忍俊不禁,只摇了摇头,轻轻捋着阿睿的耳朵,“我穿什么都是一样的,没关系。”

    两兄弟吃完了饭,阿睿却仍是不死心,趁着哥哥帮两人收拾行李的时候,从身后一把解开了对方的腰带,连拉带拽就脱下了哥哥的衣服。

    “你、阿睿!你快还给我,赶紧收拾好我们该去常府了!”哥哥有些无奈,瞪着黑亮亮的眼睛。

    阿睿却好似得逞般吐了吐舌头,脱下自己身上那件齐整的衣服扔给了哥哥,不由分说地就把带着破洞的衣服穿了上去,“阿睿才不要穿这么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衣服呢!”说着,又指着胸前的几个破洞,“哥哥的手工最好了!阿睿想要哥哥给我绣几朵小花!”

    哥哥叹了口气,换上了阿睿扔过来的衣服,转身去拿针线盒,“阿睿想要什么颜色?”

    阿睿晃悠着脑袋打量着盒子里五颜六色的线,指着红色的粗线美滋滋说道:“就这个吧,灰褐色的衣服颜色太暗了,阿睿要加点鲜艳的!”

    最终,哥哥拗不过阿睿的性子,在对方的衣襟上穿了几多小花,说是小花,以孩子的绣工,不过是横竖用粗线打成的十字结,倒也将前胸的几个破洞都封死穿了起来,很快灰褐色的布衣上就多了一小串红色的十字结。

    阿睿左右打量着,似是十分满意,抱着哥哥的手就撒着娇,“我就说哥哥的手工最好了!这下阿睿就是学堂里最漂亮的孩子啦!”

    父亲一早便要出工,兄弟二人收拾好了行礼,就手拉着手,满怀期待地来到了常府。

    被下人引着来到厢房,两个孩子生生在椅子上坐了好久,也不敢挪动地方,只能瞪着大眼睛四下看着屋内的装潢,悄声感慨着有钱人家的房子真豪华,窗户也不会漏风,一点都不冷。终于,在孩子们屁股都坐得有些发麻的时候,已至晌午,常老爷终于姗姗来迟。

    哥哥有些拘谨地合拢着腿,双手老老实实覆在膝盖上,一旁的弟弟却是一脸天真地歪头问道:“老爷,什么时候去见少爷啊?”

    常老爷笑呵呵的,脸上的横肉堆在一起,“乖,用了午膳就去。”

    老爷吩咐下人备了一桌好菜,两个孩子眼睛都看直了,他们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餐食,哥哥一边看着眼色,一边只默默夹着面前的几道菜,阿睿则是左手一个酥皮乳鸽,右手一块糯米团子,小嘴塞得满满当当,锃亮的泛着油光,刚想张嘴问话,就被哥哥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

    阿睿会意,将嘴里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咽了下去,又用面前的帕子擦了擦嘴唇上的油花,才很有礼貌地问道:“老爷,我们吃过、咳咳、用过膳就能和少爷一起去学堂了吗?”

    老爷没有动筷,只是在一旁直勾勾盯着两个孩子,闻言似是一愣,转而又满脸微笑地回道:“对啊,等你们吃饱了,咱们就上路!”

    用过午膳,老爷便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厢房,没有直接去少爷的房间,而是左拐右拐从后门出了府。

    哥哥看着面前的马车,有些警惕地拉过浑然不觉异常的弟弟,抬眼望向常老爷,“老爷,我们不去找少爷吗?这是要去哪里?”

    常老爷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却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甚至腆着肚子蹲了下来,平视着两个孩子,“少爷先去学堂了,咱们坐马车,直接在那边会合。”

    到底是半大的孩子,三句两句就打消了心底的疑虑,兄弟俩随着常老爷登上了马车。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哥哥一睁眼,已经不是车厢内的景象了,面前是一个穹顶极高的宫殿,没有见识的孩子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只觉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柱,和他想象中的宫殿如出一辙。“宫殿”里飘散着青烟,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股股熏人的香火气息。哥哥抬眼望去,“宫殿”的正中是一座通体金灿灿的高大三足铜鼎,这是干什么用的?他被烟刺得眼睛有些发胀,晃了晃头,想起身走近瞧瞧,这么一动,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背手反绑住了。

    哥哥伏在地上,不远处冒着青烟的铜鼎巨大,从他的视角看起来就像一座金色的小山,投下的阴影让孩子感到压抑。

    让他感到不适的,除了这座奇怪的铜鼎,还有在铜鼎前方,隐在阴影里,起初他都并没有注意到的一道背影。

    从背面看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成人,靛青色的袍子,用青簪将头发绾成髻束在脑后,看起来倒有几分仙风道骨,是阿睿提到过的道士或者巫师吗?

    对了,阿睿!哥哥的眼睛倏地睁大,他醒来之后便再没见过阿睿了。他咽了咽口水,朝着前方的背影高声喊道:“请问,你是什么人?你有见过一个同我一般大的男孩吗?他是我弟弟……”

    青色袍子的道士闻声,似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慢悠悠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和常老爷一样的脸,一样的横肉眯缝眼,一样腆着硕大的肚子。而等人转过身来,哥哥才颤抖着瞳孔看清了这可怖的画面,他的弟弟,阿睿,正被常老爷掐着脖子,悬举在半空中,不住地四下扑腾蹬着腿。

    “常、常老爷!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阿睿!”哥哥近乎力竭地咆哮着,挣扎般在地上扭动着干瘦的身躯,想要挣脱绳子的束缚。

    穿着道袍的常老爷却一改从前的慈眉善目,此时冷冷地瞥着不远处在地上奋力蠕动的男孩,仿佛在看一条阴沟里垂死的流浪狗,“我的儿子生了病,需要一味引子来炼丹……”话语一顿,男人的眯缝眼又看向手中痛苦抽搐的阿睿,嘴角竟翘起诡异的弧度,笑得猥琐恶心,令人脊背发麻,仿佛在看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杰作,“双生子,多完美的药引,你们和我儿子一般大,简直就是老天赐下的恩惠,是祥瑞,是精灵!”

    被掐着脖子的阿睿渐渐卸了力,也不再挣扎,脸憋得青紫一片,常老爷则抬高了手,将阿睿丢进了身前的铜鼎内,在下方燃起了火,火光映在他眼中,燃起近乎癫狂的欲望,男人高呼着:“我的儿子有救了!我的儿子……唔!”

    常老爷的话语被打断,是另一个死孩子,竟敢不自量力地爬起来撞他,又鼻涕一把泪一把跪在地上咣咣磕着响头,鼻涕蹭了他一裤腿,真是条恶心的狗,常老爷抬手,一个结实的巴掌扇到了男孩脸上,竟直直将瘦小的人打飞出几米远。

    哥哥的脑中“嗡”一下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的手仍被捆在身后,眼泪顺着一边流到地上,视线渐渐模糊,那是……父亲来了吗?男孩不受控制地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才慢慢又恢复了意识,眼泪混着鼻涕积在他一侧的眼角,他费了些劲才撕扯着睁开双眼,扭动了几下,坐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他不是和弟弟父亲一起在家过除夕吗?摇晃了几下脑袋,感觉有些头疼,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双手被绑了起来,他此刻在一个硕大的铜鼎之下,阴影将他小小的身躯彻底笼罩,好在三足铜鼎的金属底座边缘很是锋利,他背靠着反复摩擦了一会,就松开了绳子。

    手已经有些不能回血了,他也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活动了几下手腕,男孩覆上左耳,才感觉黏黏腻腻的,从耳朵里流出的血已经凝成了暗红色的块。他望着掉下来的血渣,脑中闪回了许多零散片段,这才猛地抬起头,嘴唇止不住打颤,“阿、阿睿……阿睿……阿睿!”

    他趔趄了几下,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上,又抓着地爬起来,在这座十分宽敞豪华的宫殿里焦急地寻找着。

    在铜鼎的背面,他发现了披头散发的常老爷,胸口被他之前戴着的青簪扎得很深,靛青色的衣袍被染成了紫色,已经有些发臭。

    常老爷不远处,是父亲,已经死去的父亲,倚在鼎的一足上,脑袋上一个硕大的血窟窿,已经没有再流出任何东西了,从铜鼎上的血痕看来,似乎是头撞在此处磕死的。

    哥哥已经有些麻木了,只有几岁的孩童裹了裹衣领,仔细珍藏保管得一尘不染的衣服上此时混杂着鼻涕、眼泪、血渍和灰尘,早已脏皱不堪。他在看到父亲的时候,甚至无法哭出声,只能怔愣地眨巴着眼睛,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弟弟在哪儿呢?男孩回避着,他不敢去找那个地方,最终在他漫无目的地逛遍了这座散着死寂的辉煌宫殿之时,他才敢抬眼去望向那座铜鼎。

    缓慢地、颤抖着,男孩手脚并用,爬上了炉顶,在鼎口的边缘处,他找到了阿睿的衣角,那是他早上亲手缝上去的,灰褐色的布条之上,用红色的粗线串连着打成十字结。

    男孩跳进了鼎里,他记得闭眼前已经生起了火,但此刻他穿着一只鞋,赤着的一只脚踩在布满灰烬的内壁上,竟是有些发刺的寒凉,另一只鞋也找不到了,那是兄弟俩最拿得出手的一双鞋,没有破破烂烂、没有衣不蔽体,他们也曾幻想着、憧憬着能穿上像样的褂子去学堂读书,以后能有学问、有出息,让这个三人的小家过得更好一些。

    但现在,只剩下男孩自己了。好在,他终于找到了阿睿,那是一颗泛着紫色的丹,由灰凝成的,男孩嘴唇翕动着,无言,也无泪,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颗丹,上面又抖落了一些粉尘,男孩便慌张地四下抓着、捡着,生怕丢下任何一粒。

    此后,男孩带着阿睿离开了甘州,许多许多年后,一个满头银发的巫士带着一众信徒巡游至此,在甘州修建了豪华的宫观,取名“欢叡宫”。

    银发巫士凭借他的能力成了甘州著名的大巫师,坐拥信徒香客无数。

    后来的后来,甘州城富甲一方的常氏逐渐没落,从多年前的小少爷突患肺痨开始,家中人丁渐衰,最后被第一氏族杨氏吞并,连府宅和田地都从此再无姓“常”的了。

    当年的男孩去哪儿了呢?大巫师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手开创了“双生子不祥”之说,从此甘州城内,再无同胞孩提。

    “铜鼎里太冷了,阿睿,世人亏欠你,我便让他们都去陪你。”

    ……

    盼盼和随后赶来的项恒勉说要和道长们一起收拾残局,帮忙登记巫士名单,便留了下来。苏叶和纪浔下山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

    张天师没有置大巫师于死地,而是革除了他的道籍,禁止此人再修观做法,便将他逐出甘州城了。

    “最后跟着的,只有不到二十个教众吗?”苏叶沉声问道。

    “据说是这样的,大巫师称霸甘州多年,没想到走的时候竟是如此狼狈仓促。”纪浔回道。

    两人顺着八十几级台阶慢慢走下来,皆是满怀心事,情绪莫名有些低沉。

    走到门口的时候,苏叶抬头,见两位道长正一左一右踩在梯子上,拆着招牌。刻着“欢叡宫”三个鎏金大字的牌匾随着日落也渐渐失去了光泽。

    “欢叡宫,一左一右,也有个‘双’啊……”纪浔顺着苏叶的目光看去,自语般说道。

    “欢叡,欠睿。”苏叶喃喃低语,“他真的只是觉得世人都亏欠他弟弟吗?还是终究无法释怀、不能原谅自己呢?”

    “天下皆苦,众生煎熬,这世间受过不公、遭过疾苦的人不在少数,有人选择去改变、去拯救,有人却沉溺在怨恨中,要将更多人卷入苦难的漩涡。”纪浔轻声细语,抬手想要去摸苏叶的头,停在半空,却只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不必为此困扰,道不义,不足为惜。”

新书推荐: 路边的黑猫不要捡 躺在ICU丈夫劝我放弃治疗 尊贵嘉宾 芒山巫女 毁灭降临 过假家【正文完结】 桃花癫 [排球]无气力组大胜利 天与暴君的妻子每天都在想什么 拐个路人甲帮我走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