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宇元年，大都国新帝登基，遵奉修道求仙之术，民间亦大兴方士巫蛊。

    “哇——！”从暗处猛然窜出一个红脸鬼怪，张牙舞爪就朝小男孩扑来。

    正在和面的男孩被惊得向后一个趔趄，手里的面粉飞散起来，呛得男孩与鬼怪都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鬼怪看着男孩呛红的脸上都挂上许多白白的粉面，不由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男孩用胳膊手腕擦了擦面上的粉，带着惊恐的眼神看着猩红恶相的“鬼怪”在面前笑得直打颤，好一会才皱起了眉头，语气讷讷的带着几分嗔怪，“阿睿……！”

    眼前的阿睿摘下凶恶可怖的赤脸鬼怪面具，是个和男孩差不多大的孩子，也不知是被腾起的面粉呛得，还是笑得太厉害，眼角竟是噙着泪花，扑闪扑闪眨巴着一对葡萄眼就凑到男孩面前，“哥哥，你胆子也太小啦！”

    和面的男孩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一边加水搅和着，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和阿睿一样的圆圆的葡萄眼，“谁让阿睿总是……总是吓唬我……”

    阿睿活蹦乱跳地绕着哥哥转了好几圈，不住把玩着手上的赤色面具，似是极为爱惜，“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哥哥只是摇了摇头，有些关切地说道：“看上去有点可怕，阿睿怎得喜欢这种东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现在大都国人人都想修仙，都想求长生，这是我从城里的祭坛旁边捡的，有钱人家做完法事就不要了，听说啊，是能驱邪消灾的赤面金刚！”阿睿个子不高，却是灵活得很，撑着边沿一下跳上了旁边的石灶台，荡着两个小脚晃晃悠悠，满脸兴奋地讲道。

    哥哥的面已经和好了，仔细地用陶碗扣了起来，一边听阿睿讲话，一边从水缸里舀出了些清水冲洗着手上的白面，已是年关，水冰得刺骨，男孩打了一个哆嗦，却是坚持着洗完了手，才缓缓起身。“阿睿以后，也想做大巫师吗？”

    阿睿一愣，抬手擦了擦被冻出来的鼻涕，一脸清澈，将手里的面具举到头顶仔细打量着，似是在想象，“如果我以后能做大巫师，咱家就不愁吃喝了，到时候买好多好多富贵人才能穿上的什么……嗯……什么绸缎袍子？让哥哥做甘州城最俊俏的小郎君，让爹再也不用去做苦工，天天在家陪我们玩！”

    哥哥却是蹲了下来，灶房内有些冷，他吐出白气哈了哈发红的小手，又使劲搓了搓，才捂上阿睿冻得有些发紫的脚，若有所思地说道：“阿睿还小，巫蛊之术总非正道，等哥哥再长大点就能和爹一起去做工赚钱了，到时候给阿睿买干净漂亮的长褂子，送去上学可好？”说着，哥哥咧开嘴笑了起来，脸上也泛起丝丝红润，“阿睿这么聪明，咱家若是能出个秀才，那才真是光宗耀祖呢！”

    阿睿似懂非懂地歪着头想了想，却是一下子又从灶台上跳了下来，赤着脚踩在铺了稻草的地上，神气十足地挺着胸脯，“哥哥你分明和我一边大，总说什么大人话，我才不要你去做苦工！阿睿偷偷见过，那些巫士道长都穿金戴银，好生受人尊敬，阿睿以后也要成为那样的人，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等阿睿成了大巫师……”说着，小男孩将手中地红脸面具举了起来，窗户投进阳光，从阿睿的角度逆光看过去，面具似乎在闪着耀眼的光彩，眼睛空出的地方也镀上了金色的光芒，“等阿睿成了大巫师，要做一个镀金的面具，成为天下人都尊敬的神明！”

    哥哥也站起身，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回道：“这里太冷了，去屋子里待会吧，等面发好我就包牢丸，咱们一起给爹送去！”

    阿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把就握住了哥哥有些纤瘦的手臂，“哇！牢丸？是那种偃月形的馄饨吗？”

    哥哥也笑着摸了摸阿睿的头，“对啊，今天是除夕，要吃点热腾腾的牢丸，这个冬天才不会被冻掉耳朵。”一边说着，哥哥的手滑到了阿睿的耳朵上，作势就要去捏。

    “啊哈哈哈哈哈哈……”阿睿咯咯乐着缩头躲避，两个男孩就光着脚在灶房闹成一片，嬉笑声成了干冷冬日里最暖和的炉火噼啪声。

    甘州城的冬日冷得满目都泛着白，猎猎寒风从粗布衣衫上的补丁处钻进黑瘦男人的袖子和裤管，男人却是从肩上卸下横木，擦了擦额头的汗，才又回身恭敬地说道：“常老爷，咱们到了。”

    棉被帘子掀开，一个穿着毛皮夹袄的男人腆着肚子从轿子上下来，迎着风打了个哆嗦，满脸不耐烦地抱怨着，“嘶——这个破天气……”

    黑瘦男人掸了掸袖子上的灰，横抬着手臂准备扶常老爷上台阶，带着讨好的语气，“常老爷，今个是除夕，您看这个月……和上个月的工钱，能不能先赏给我，我想给孩子们买两件厚衣裳……”

    毛皮夹袄的老爷摸了摸肚子，一脸嫌弃地瞪了眼男人破破烂烂的袖子，没有将手搭上去，刚想随便扯几句搪塞过去，却是余光瞥见了宅院门口石狮子后面两双黑漆漆滴溜圆的大眼睛。

    常老爷眯起了眼睛，琢磨了一会，突然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用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阿力啊，你在我这，干了多少年了？”

    男人还保持着低头抬手的姿势，闻言却是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老爷满是横肉的脸，讷讷答道：“应该、应该有七八年了。”

    常老爷才好似恍然大悟般长长地“噢——”的一声，又亲切地说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话锋一转，常老爷却伸手指向石狮子，有些好奇地问道：“那边的，就是你的孩子？”

    男人这才回头，顺着老爷的手看向院门口的石狮子，果然，后面蹲着两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此时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男人的眼底涌上悦色，连忙伸手招呼孩子们过来。

    两个小男孩蹲在这等了许久，此时腿都有点冻得直不起来，但见父亲突然招呼他们过去，便互相使劲锤了几下发麻的腿，小心翼翼地抱着饭盒朝着院门口走去。

    男人满是慈爱的笑容，一手一个搂过两个孩子，用自己那不算厚实的粗布袖子为孩子们空落落的脖颈挡着风。

    两个男孩怯怯地看向面前这个大腹便便的老爷，有些不知所措地将饭盒搂得更紧了。

    常老爷眼底闪过按捺不住的光彩，一脸惊喜地叹道：“阿力，你怎么从来没提过你有这样一对儿子？”

    阿力有些不自在地呵呵乐了两下，黑瘦的面上染上羞涩又带着自豪的神情，只听常老爷又继续问道：“这是、这是同胞？双生子？”

    常老爷一边说着话，两只手止不住朝孩子们伸过来，哥哥用衣袖挡着饭盒朝父亲身后躲了躲，弟弟阿睿却是没有在意，反而扬着脖子任面前这位锦衣玉食的老爷覆上了他的头，一脸自豪地抢着说道：“我是弟弟，我和哥哥是双胞胎！”

    常老爷一双眯缝眼更是笑得完全挤在了肉里，“几岁啦？”

    阿力有些迟疑地又将孩子们搂紧了几分，回答道：“六岁。”

    “过了今天就七岁啦！”阿睿却是仰头看向父亲，又将腰板挺直了几分，让自己看上去更高。

    “好！好！太好了！”常老爷忍不住赞叹。

    阿力却是皱起了眉，试探地开口，“常老爷……”

    老爷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才轻咳几下缓了缓，又换上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阿力啊，你别误会，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儿子，和他们同龄，也到了该去书院的年纪，正好缺两个伴读的书童。”

    阿力的眼睛瞬间亮了，连忙应道：“老爷的意思是……”

    常老爷笑着点了点头，“你在我这干了这么久，我自是看在眼里，你这两个孩子以后就进府做伴读，我定是会对他们视如己出，和我儿子同吃同住，一道去上学。”

    听及此，不止阿力，就连一直有些畏缩地躲在父亲身后的哥哥也惊喜地探出了头，能去上学了！他和阿睿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以后他们也能成为有出息的人了！

    常老爷见状，又一脸的慈眉善目，“这两个月的工钱，一会去账房取就行，我会吩咐他们多支一个月的给你，替孩子们也多做两套衣裳，明天、明天就来府上！”

    后来，父子三人回到简陋的小茅屋，哥哥将已经冷掉的牢丸又重新热了热，几个人吃了热腾腾的年夜饭，父亲又烧了几壶热水，准备给孩子们好生洗漱一番。

    “爹，不是上个月刚洗过澡吗？冬天太冷了，上山捡柴火不容易……”哥哥光着膀子，站在盛满热水的木盆前，两只小脚别扭地叠在一起，有些犹豫。

    “傻孩子，你们要去大户人家做少爷的伴读了，可不能脏兮兮让人讲了闲话，以后去了书院更要努力做学问，学知识，咱们人穷志不短，不能教人看扁了！”黑瘦的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哥哥抱进了澡盆里。

    一旁的弟弟却是三下两下除了衣服，光着屁股“刺溜”一下就蹦进了木盆里，溅起一片水花，淋得父亲和哥哥也都成了落汤鸡。

    “阿睿——以后去了别人家，可不能像这般淘气！”父亲的嘴上嗔怪着，脸上却止不住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阿睿和哥哥要去读书咯！哥哥能当秀才啦！”阿睿不住在水盆里扑腾着，屋子外面飘起了雪，簌簌落在草铺的房顶，干咧咧白茫茫一片，屋内却是蒸腾着热乎乎的水汽，将父亲和孩子们的脸都染上鲜活的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