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便骂了，菜叶子扔便扔了，可寻常人有几条命敢真的拿箭去射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的百姓们，面对气势汹汹的御军，本就手足无措，一听罪魁祸首主动站了出来，便忙不迭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空路。

    少年只是从容不迫地走到一团混乱的漩涡中心，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木弓，“不错，箭是我发的，要打要罚冲我一个人来。”

    少年人的身量抽节得很快，个头已经和步兵卫近乎齐平，只是胳膊腿尚未填足充实，显出与成年人不同的精瘦，眉眼也分明立体，唯有脸上嘭起的一丝颊肉还留有年少的青涩稚嫩。

    兵士平视着这个与他齐头的年轻人，一脸不屑，“就凭你？这小胳膊小腿的，毛都没长齐，拉得动弓吗？”

    苏叶也凝神留意着这边的动静，箭明显是从她们身后被人抢走射出，这不是对侧的少年能做到的。

    纪浔的表情也十分严肃，他垂眸看向少年腰间别着的弹弓，又看了看落地的箭羽旁不显眼的石子，心下了然，正分析着当前的局势，就听少年又有了动静。

    “那你就试试我拉不拉得动！”说话间，少年已搭好姿势，拉满了弓弦，而先前中途被拦腰击落的箭矢，尾羽上还沾着地上的尘土，随着少年的动作，在弦上绷紧，抖落的沙砾于阳光下四散。

    箭头离兵卫的鼻尖只有寸余，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却听马背上一个狠戾的声音响起，“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少年的臂膀应声抬高了几分，箭矢对准马背上的方向，右眼闭紧，已然蓄势待发，引得周围的兵卫齐齐拔刀做出御敌姿势。

    少年却是突然睁开了右眼，视野的焦点越过闪着寒光的金属箭头，遥望向马背上的一对男女。

    “愣着干嘛？抓起来军法杖毙！不，斩立决！”魏袭的声音凶恼。

    兵士们闻声而动，少年却在这时，“哐当”一声，手上突然卸了力，摆出一副“不抵抗”的架势，弓与箭都摔落在地，激起尘埃四溅。

    四周的长刀形成包围，少年却腰杆挺直，定定地与马背上的人对视，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刀锋逼近，少年终于闭上眼睛，强作镇定地攥紧了拳头。

    却是突然，被人从身后用力勾着脖颈，一个重心不稳，措手不及便向后栽了过去。

    等少年堪堪站稳，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人用臂弯夹住脑袋，连拖带拽地“揣”到了腰间。十来岁的少年人最是心气高，被以这样一个姿势钳制住，登时失了面子又羞又恼，刚欲抬手反抗，却听对方开了口。

    “还请中郎将高抬贵手！”

    少年有些不可置信地挣扎着抬起脑袋，看向说话之人，竟是个姑娘。

    纪浔在心里骂了千句万句，怎也没料到一个没看住，苏叶便又窜出去逞英雄了。情势更加难搞，纪浔只得伺机挤到人群前方，做好随时开打救人的准备。

    “你又是什么人？这毛头小子行刺御军，惑乱军心，理当杖毙！”中郎将将怀中的美人一把揽住，另一只手握紧了缰绳，引得骏马扬蹄。

    “这是民女的幼弟，父母走得早，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我这可怜的弟弟年幼时高烧不退，家中拮据，没钱治病，便自此烧坏了脑子。”少年被这个不认识的姑娘夹在腋下腰间，本就姿势尴尬，听到这番莫名其妙的认亲和“烧坏了脑子”的说辞，便更是又羞又臊，拧着头伸手去推对方，却是角度刁钻、不好发力，只被人又加重了力道钳得更紧。

    苏叶一边关切般胡撸着少年的头，一边柔顺地颔首垂眸，声音悲恸，“我们姐弟俩能苟活于今，还要多亏各位军爷，尤其是中郎将——”顿了顿，苏叶抬眼看向马背上的男人，一颗金豆子适时地从脸颊划落，染红了她的眼角，显得一对桃花美目更添几分楚楚动人，“尤其是中郎将，骁勇善战、保家卫国，我们才能过上太平日子。我弟弟他又怎么会、怎么会包藏祸心，意图行刺呢？”

    苏叶用脚踢了下摔在地上的弓箭，“这些粗糙物什都是舍弟捡了人家不要的，平日里当作珍惜玩意格外宝贝，分明就是烧坏了脑子、不懂事理，见到中郎将英明神武，便想将心爱之物献宝于您，仅此罢了……”

    魏袭拽着马绳，踏哒踏哒缓缓绕着“姐弟”二人转圈，似是对苏叶这番话极为受用，表情温和了许多，一侧的眉梢轻挑，话里带着揶揄，“哦？好一个伶牙俐齿，将箭搭弓拉满，如此献宝，倒真是闻所未闻。但他此番引发骚乱，扰乱军心，本将军初到伊州，他便给我来个下马威，岂不是教全城百姓看了笑话？”

    “怎会？将军初来乍到，正是彰显您爱民如子、宽宏海涵的时候，民女无才，却斗胆以为今日之事反倒应该更加大肆宣扬。痴傻小儿崇敬将军，却懵懂无心有所冲撞，但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一笑置之，如此贤主英雄，赏罚分明，御下有度……”

    苏叶说着，似是情到深处，好看的眉毛微蹙，更惹人怜爱，“将军若是如此，岂不更得民心，更显胸怀？”

    魏袭的目光不住地在苏叶脸上逡巡，年轻女子的恭维示弱最是得人心，就连前排的兵卫都被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说辞打动，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长刀。

    “哈哈，好，本将军今日入主伊州，刀不见血，要我放过这小子，可以，只不过——”魏袭的指腹暗搓搓摩挲着粗糙的马绳，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女子的眉眼，“只不过，你需代为谢罪，跟我走。”

    苏叶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般走向，混在人群前排的纪浔此时眉毛压得极低，表情晦暗不明，正欲俯身摸向靴侧。而窝在苏叶怀中的少年身躯明显一顿，脸上的表情也由羞愤转为担忧。

    却是这时，魏袭怀中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纤纤玉手揽上魏袭的脖颈，拧着眉头一副吃味的神色，颇为不满地娇嗔道：“将军，若不是有了新人便忘了枕边旧人？这等腌臜小民，我都闻到她们身上的脏臭味了！”一边说着，玉琴抬手提着袖子轻掩住口鼻，露出嫌恶的表情，还争宠般又往魏袭怀中拱了拱，高挺饱满的胸脯紧紧贴住男人前襟。

    魏袭只是垂眸不语，见男人不为所动，玉琴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摆出极尽媚态，“哎呀将军，人家赶了这么久的路，身子骨都颠酥了，快让这些屁民走吧，不要跟她们多费口舌了，杵在这里碍眼！”

    魏袭终于被美人说动，有些遗憾地看了苏叶一眼，便一边抚摸着怀中的娇娘，一边“驾！”猛然勒紧了缰绳，骏马随即猝然一颠，引得美人娇嗔，男人才好似满意般，驾马扬长而去。

    身后的兵卫们排着列，整齐有序地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一众浩浩荡荡的人马走远，苏叶才突然卸了力，浑身松软地作势便要向下跌去。

    少年突觉身上钳制的力道松懈，这才起身活动了两下肩颈，正欲回身扶住对方，却只见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将女子揽进了怀里。

    “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了？”对面的男子高出少年半头，棱角分明如刀削，狭长的凤目染上寒意微微眯起，斜睨着，带着审讯的意味。

    苏叶方才故作镇定地演了一出，却是只有紧贴她腰侧的少年才能察觉，每次魏袭说话，她浑身都在微不可察地战栗。这里是山高皇帝远的伊州，对方又是太子阵营的中郎将，便是随口找个理由将她当场斩于马下，也无可厚非，苏叶纵是有七窍玲珑心，在压倒性的势力面前，也不得不承认，她怕极了。

    好在与纪浔装模做样这几个月，苏叶扯谎做戏、张嘴就来的本事有了明显的精进，此番将人蒙骗了过去，也算松了口气。

    回过劲来，苏叶才一边拍着纪浔的手，以示安抚，一边带着抱歉的口吻，“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只是……”苏叶转头看向低头沉默的少年，“只是这孩子，实在不能放任他枉死。”

    “我不是孩子！”少年这才梗着脖子，终于开口。

    “不是孩子会扯这么低级的谎话？”纪浔蹙眉，伸手将苏叶扶正，“你面前这个人刚刚救了你的小命，你说话放客气点。”

    少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脸肉眼可见地逐渐变红，“我没有扯谎，这箭就是我射的，我就是要杀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少年面上有些挂不住，眼神却不住瞟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声音越说越小声，“我已经是大人了，谁要你们来救我……”

    “那这位小朋友可真是天纵奇才，站在北边，能让箭从南边发出！”纪浔面无表情地直接戳破少年的借口，又背着手踱步，毫无征兆地伸手颠了颠少年腰间挂着的弹弓，“这倒是个做工精致的小玩意，那枚石子是你打的吧，为何要救人？”

    少年却是如临大敌，一把打开纪浔的手，撤了几步，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乱碰别人的东西？！”

    苏叶望向二人，俨然就是一只卷着尾巴摇头晃脑咄咄逼人的老狐狸和弓背炸毛呲牙哈气的小猫咪，她心道好笑，便上前做了调停。

    “好，他碰了你的东西，我代他赔个不是。那这位大朋友，我们好歹刚刚还是临时姐弟，我救了你，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虽是年岁尚轻，少年的个头已经比苏叶还要高上些许，苏叶本想像对待小孩子般摸摸对方的头，走到跟前却感觉姿势好像有些奇怪，便转手拉住了对方的袖子。

    少年想抽回袖子，身体却僵在了原地，面前年轻的女子嘴角翘起，牵动眼尾也跟着上挑，长长的睫羽扑簌，连带眸光也忽闪忽闪，亮晶晶满是诚挚。

    少年又想起方才情急之下被对方的臂弯裹在腰侧，隔着布料却也能感受到女孩子起伏的呼吸和不时的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面上通红，他只撇过头去，不再看对方，故作老成地压低了声音，“在下陈居正，多、多谢……多谢姐姐。”

    陈？苏叶心中登时警铃大作，莫非和库部司的陈朗中有关？迎上纪浔心有灵犀的目光，苏叶便不动声色地敛眸，继续问道：“居正，真是个好名字。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年岁吗？”

    少年却是终于有了动作，慢慢地抽回了袖子，一脸别扭，“你不用同我这般讲话，我又不是小孩子……”

    少年的嗓音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柔和清透又带着几分独有的生涩沙哑，苏叶不由垂眸低笑，不远处的纪浔却没有哄孩子的耐心，语气生硬，“所以你几岁？”

    名唤居正的少年下意识地朝苏叶这边靠了几步，“过了冬天便十四了。”

    纪浔斜睨着少年，尾音拖得很长，“这么说你才十三岁，自己一个人出来闯这么大祸？你差点没命知道吗？你家大人呢，我们得带你回去。”

    苏叶与纪浔又对视一眼，不错，这少年若是陈清梧家的孩子，便能顺藤摸瓜查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