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簌、扑、簌……兵马列着队，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及膝的雪地里。

    出了伊州城，已经走了三日，苏叶和玉琴缩在马车里，盖着裘毯，依偎在一起，积雪深厚，下面压着的也不知是冻土还是石头，马车硌楞硌楞，车轮每转一圈，就颠得喀拉作响。

    苏叶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情况。她们已经行至天山附近，周围白茫茫一片，云也厚重，低伏着显得压抑。雪一直没停，风呲得苏叶眼皮干疼，她眯起眼睛仔细分辨，才能在苍茫一片中，辨出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

    遥远的地方不时传来阵阵尖鸣和闷响，玉琴被惊得一缩一缩，偎在苏叶身侧，嘴一张一合吐着白气，声音却气若游丝，“打仗了吗？”

    苏叶点了点头，“应该是援军到了，突厥已经翻过山了，再加上叛军，冰天雪地的，这场仗可不好打。”

    一万兵士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在第四日天黑前停了下来，在天山车师道的一处开阔空地驻扎营地。

    魏袭坐在营帐里，面前摆着地形图，手边的温酒腾着热气。

    面前的士官单膝跪地，禀告着情况，“叛军郭奉仪兵三万，突厥越山人马二万，我方一万。”

    魏袭微微蹙着眉，左右咬着后槽牙，士官又继续道：“北庭节度使程烁已率五万兵士援抵天山花谷道，据此地一百余里，正是……”士官话语一顿，上瞟着眼睛看向中郎将的眼色，“正是突厥军马翻山而过的突破点……”

    “这么说——”魏袭的眼白居多，猛地翻起便显得面相凶狠，“这么说郭奉仪和突厥会在花谷道汇合，而程烁的人将在那里和他们正面交锋？”

    士官看魏袭面色不善，咽了咽口水，“已经开打了……恐怕答应突厥那边的事……”

    魏袭摆手打断了对方，拿起酒盏仰头饮下，烈酒入喉，他咧着嘴露出牙，“啧，能先保命最重要。”

    入夜，魏袭召了苏叶入帐侍候，苏叶便被随行的两个老妈子强拉着沐浴更衣，又点了薄妆，换了上好的锦缎袍子，她逮着空隙趁人不备，将之前偷偷带出来的情报又揣进了怀里，这才被人带着送进了帐里。

    苏叶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还捏着厚实的门帘，魏袭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怎么了？你是怕我，还是又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苏叶绞着手指，心下盘算着若是此时冲出去，跑不到三步便会被外面守夜的士兵戳成筛子，如今真的入了狼窝，这是实实在在的军营，可不是逃个薛府杨宅这么简单。

    心下无计，便只能尝试用言语周旋了，苏叶心下一沉，刚要开口，手里扯着的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一道倩影裹着寒风就进来了，是玉琴。

    似是费尽心思打扮过，女子不惧严寒，穿着轻透的薄纱，一路走来落在肩头的雪，一入营帐便化成了水，打湿了衣襟，贴在皮肉上，欲遮还休，更显身段窈窕曼妙。浓妆艳抹，香气扑鼻，发髻却微微散乱，引人无限遐想。而她今日身后还背着那柄陈旧的檀木古琴，步步生莲，婀娜生姿地朝着魏袭走去，没有看苏叶一眼。

    “将军，为何只召妹妹，不召人家啊……”玉琴媚眼如丝，眨得魏袭心乱。

    “美人怎得来了？”魏袭一手抚着下巴，一手却已经伸向玉琴迎了过去。

    苏叶心下松了口气，她虽然年轻，但只着了淡妆，更是做不来一颦一笑的妩媚之态，身段似乎也与玉琴相差甚远，如此两相比较，自然是玉琴更入魏袭的眼。

    谁料玉琴却停在了魏袭几步远的位置，将古琴放下，扯过一张薄毯，屈膝跪坐了上去，“将军如此威武雄壮，我和妹妹二人共侍，岂不更妙？”

    玉琴说着，眼神流转，瞥了一眼苏叶，又看回魏袭，“奔波苦劳，将军许久没有听人家抚琴了。”

    “好！美人甚懂我心！”魏袭一边叫着好，一边招呼苏叶道：“这杯酒你去拿给玉琴。”

    苏叶谨慎地应声走近，从魏袭手中接过一个酒盏，尚还温热，她手轻轻一翻，便灵巧地避开了魏袭想要摸向她的手，走向玉琴。

    玉琴抬眸，想要伸手去接酒盏，魏袭倚靠在铺满毛皮的椅子上，语气轻飘飘地来了句，“我说让你喝了么？”

    苏叶递过去的手一顿，亦是不解地回头看向魏袭，男人只是撇着嘴角笑道：“浇在她的身上。”

    “什么？”苏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让你，把酒，浇在玉琴的身上。”魏袭重复道。

    苏叶的嘴唇都在打颤，眼神里带着愠色，玉琴却是不紧不慢、泰然自若地一把握住苏叶的手腕，拽到自己身前，就着苏叶的手将杯中酒都顺着前襟衣领泼到了身上。

    锦服染上污色，酒顺着美人的胸口流下，魏袭却笑得开心极了。

    玉琴放开苏叶，将人推到了一旁，语气凉薄，“妹妹，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苏叶怔然，琴声却奏起，凄凄婉婉，如泣如诉。

    琴音悦耳，苏叶杵在一侧的每一秒却都如鲠在喉，她看不懂现在的情况，也想不通，百里之外战火纷飞，将军帐内却是夜夜笙歌。

    不知不觉，一曲毕，玉琴又摸了摸那柄七弦古琴，起身竟是哼唱起了方才弹奏的曲子，身体也随着节拍起舞，极尽妩媚，轻扭着腰肢走近魏袭。

    苏叶的眼睛跟随着玉琴，从身前撩拨，到跌坐倚怀，再到背后轻抚，玉琴绕着魏袭献媚取宠，苏叶只觉目不忍视，无地自容。

    玉琴绕到魏袭身后，纤纤玉手绕过男人脖颈去轻撩他的喉结，这应是十分勾人暧昧的，男人也沉醉其中，嗅着周身萦绕的香气，眯起了眼。

    “噗呲！”

    苏叶眼睁睁看着香艳淫靡的场景骤然生变，玉琴拔出头上佩戴的银簪，朝着魏袭的喉咙就直直刺去。

    “国贼，去死！”

    这不是玉琴第一次厉声呵斥，却荡在苏叶胸腔，回响震天。

    利刃入肉，魏袭惊觉躲避，玉琴到底是力量不够的，即便找准了对方毫无防备的时机，仍是被魏袭及时躲开，银簪只刺入对方的锁骨处，难以致命。

    魏袭已经站起闪身，玉琴却握紧了簪子再次向对方扑去，意料之中的以卵击石，被魏袭反手一个巴掌，生生打飞出去好远。

    “呸，不自量力的婊子！”魏袭用手抵上锁骨处流血的伤口，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玉琴被这一巴掌打得耳鼓嗡嗡作响，半晌坐不起身，魏袭还欲上前，却被苏叶挡在身前，死死拽住。

    “你也想和她一起去死吗？”魏袭的前襟被血染透，咬牙切齿道。

    “中郎将……”苏叶刚一开口，便被身后的玉琴打断。

    “中郎将，我可以死，但在这之前，能让我再弹一曲吗？”

    魏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一会又似是觉得好笑，竟是笑出了声，锁骨处的伤口随着男人的笑声一起一伏向外汩汩冒着鲜血，令苏叶觉得恶心作呕。

    “好啊，你这么爱弹琴，那就当着全军的面弹”魏袭的笑容逐渐凝固，脸也扭曲在一起，“臭婊子，你就脱光了衣服当着全军的面给老子弹！”

    全军被紧急召集列阵，不明所以的兵士们东张西望，没搞清楚状况。

    他们看着面前将军的营帐，掀开帘来竟是走出了一个□□的曼妙女子。

    “这不是中郎将的宠姬吗？”

    “玉琴夫人？”

    有眼尖的士兵认出了女子，不由倒吸着凉气，中郎将随后从营帐内走出，身后还跟着眼神木讷的苏叶。见了将军，窃窃私语的列队连忙噤声，等统领发话。

    冰天雪地，女子未着寸缕，一步一步踩在早已被行军踩实的污泞雪地里，头发散乱，眼神却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定。走到众人之前，她从背上取下一柄深色的七弦琴，放在地上，那是她身上唯一的外物，自己则盘腿也坐进了雪里。

    雪势紧了，女人蓬乱的头上很快积满了落雪，恍若白头。

    一下一下，琴弦似乎在严寒之地绷得更紧，每一个音符都尖锐刺耳，仿佛要劈开这长久的封冻。

    她竟然，是在笑吗？苏叶神情木然，无视魏袭的阻拦，越过人群朝着玉琴走去。行至身侧，抬手将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在了玉琴肩头。

    一万的兵士默不作声，有人面露色相，有人闭眼回避，更多人只是不住地去看魏袭的眼色。

    女人抚琴的手冻得难以弯折，曲不成调，属实不算悦耳。一曲将尽，玉琴呼出的气已经不再泛白了，她抬起头看向守在身旁的苏叶，带着抱歉的神情，“对不起啊，连累你了。”

    苏叶不明白，她什么都不明白，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刺激着她紧绷的神经，如同古琴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哀嚎，她的情绪也如同最后一个音节，弦绷断了，她的眼泪却被封冻在了眼眶，流不出来。

    玉琴望着断掉的琴弦，露出释然的微笑，“如果你还有机会活着出去，告诉我爹娘和孩子，我是个好女儿，也是个好母亲，我守住了伊州。”

    “琴也弹完了，别废话了，斩了吧。”魏袭面无表情，向手下吩咐道。

    什么？苏叶瞳孔颤抖，还沉浸在玉琴刚刚的话里，嘴唇被冻得粘黏在一起，想要问些什么，却张不开口。

    眼前的玉琴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得令行动的兵士抽出长刀，迈着步子朝这边走来。

    而一切都被掩埋了，闷声震动，崩塌之雪如张开巨口的猛兽，倾泄而下，将所有的一切都收作冰封大地的囊中之物。

    “我叫陈玉如。”

    苏叶听清了，这是女人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