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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许是温泉确有疗愈的作用,许是情绪太过外溢,苏叶那晚被纪浔送回客栈之后,睡了一天一夜。光怪陆离,像是一场五味杂陈的梦。

    等苏叶再醒来,已是第三日的清晨,从居正的口中,苏叶得知了河南府长史霍绍意外身亡的消息。霍绍此人,苏叶在中秋宴当晚是见过的,虽然年岁颇长,但精神矍铄,十分康健,且为人乖张审慎,在官海浮沉这么多年依旧稳如泰山,若说意外亡故,苏叶是不信的。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动手了。

    苏叶将外袍披在肩上,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思考起来。自打相母在京中的消息传开,看似平静清澈的深水卷起了漩涡,池底蛰伏着的泥沙便主动的被动的卷入了洪流,如墨般渲染开来。水,原本就是不干净的。

    霍绍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苍木教俨然成了块烫手的山芋,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却恨不能将其拆吞入腹。放眼整个北域和南疆,因为粮食短缺,兵饷不足,各地兵乱四起,纪浔的凉州军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若是在这时擒住相母,直捣苍木,那凉州军的最后一线希望也会随之瓦解,这不止是对纪浔的致命一击,更是对本就分崩离析的大都的致命一击。

    昏睡的一天一夜耽搁了太久,留给苏叶的时间不多了,她起身换好行头,便招呼居正:“帖子都递出去了吗?该去会会这帮老家伙了。”

    ……

    巧月楼的二层,装修考究的房间,以木雕为主的布陈,精美的挂毯悬于墙上,描绘着历代各朝风物。可聚在这里的众人却没有赏鉴享乐的心情,眼神浮在桌上丰盛的珍馐佳肴之上,面色各异,皆是如坐针毡。

    梁州司马贾仁甫率先打破了沉默,挥着袖子起身道:“霍公死了,我们该如何是好?哎……”

    颍州太守崔镇圻捋着胡须,打量着众人的眼色,“要怪只怪那苍木教胃口太大,竟把主意打到了皇城,可怜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还要跟着提心吊胆。”

    蒲州许氏长公子许文静默不作声地为自己斟了杯酒,幽幽跟道:“眼下苍木既是派人相邀,我们但且稍安勿躁,看这相母葫芦里卖的,到底是良药还是毒药……”

    益州荆氏荆广山轻轻拍了下桌子,许文静的杯中酒摇晃着洒了许多,荆广山却是毫不在意地打断道:“只怕今儿个是场鸿门宴!”

    荆广山的眼睛逐个扫过形神各异的众人,冷哼了一声,道:“究竟谁是那劳什子相母?假惺惺地坐在我们中间装模做样,拿这么多人做挡箭牌,真当我益州荆氏会坐以待毙?”

    许文静慢条斯理地擦去洒在袖口的酒渍,“人都还没来,荆老如何自乱阵脚?如此咄咄逼人,岂不伤了和气?”

    贾仁甫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来回踱着步子,忍不住搭腔:“许家公子说得在理,眼下我们连京安都出不去,就别起内讧了……”

    荆广山瞪了对方一眼,又看向许文静,面色不善道:“听说许长公子几个弟弟都已及冠成人了?离家这么久不怕族中生变?再说了……谁第二个死可还说不准呢!”

    “你……”许文静的话音未毕,房间的门却从外侧被毫无征兆地打开了,聘聘婷婷走进一个戴着斗笠的窈窕女子。

    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许文静都显出片刻的怔愣,他竟是没料到今日约他们来的,会是个年轻的女子。

    女子戴着斗笠,坠下的纱帘遮住了她的面容,可还是看得出她环顾了一圈,才开口道:“诸位能应邀前来,小女不胜荣幸。”

    女子的话讲得客气,声音却是冷淡,听得众人背后生凉,“奉相母大人之命,以苍木教之名,与诸位共商粮田收并一事。”

    “这……”几人面面相觑,果真是冲着他们的家底来的。

    贾仁甫上前两步,试探性地问道:“不知淑女如何称呼啊?”

    女子闻声,似乎低低地笑了两声,便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引得贾仁甫暗自惊呼了一声。荆广山亦是坐不住了,瞪着眼睛起身道:“你是……中秋宴上那个……姓什么来着?”

    许文静只是蹙眉,沉声道:“苏淑女。”

    苏叶勾起唇角,眼神却没有一丝笑意,她只是微微颔首,敛声道:“万叶树木,万木成林,无名无姓,在下——苍木教,叶子,幸会。”

    ……

    象征性地饮了三两杯清酒,苏叶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着了过堂风,只稍觉醉意。

    好在事情进展顺利,无非是威逼利诱,眼下这群家伙被逼到了绝路,要么与苍木教合作,舍出自己的粮田,三日后便可跟着贤王的车队悄悄离京,要么弃大保小,留在京安成为瓮中之鳖,掰着指头等待死期。孰轻孰重,饶是唯利是图者也需要好好掂量,而苏叶一顿饭的功夫,不仅当场就以低价和半数的家主签订了田契,更是讨价还价的让对方舍出了家丁充作劳力入编。

    安排人护送家主们陆续离开,苏叶也重新戴上了斗笠准备打道回府。居正却是有些匆忙地从酒楼大厅直接奔了上来,“姐姐,呼……姐姐!”

    居正上气不接下气,苏叶环顾了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这才一边拍着居正的后背,一边关切地询问道:“如何这般匆忙?可是家主们出了事?”

    居正倒了几口气,这才直起身子,“确实出事了,不过不是家主,是纪浔那家伙!”

    苏叶一脸狐疑,居正解释道:“凉州恐怕出事了,纪浔紧急召了驻军教头前来!”

    苏叶吩咐居正好好守着纪府,几天下来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她心下疑惑,“什么时候的事?”

    居正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也不敢提起这几日在纪府光顾着偷学道士练功了,连纪浔的人影都没瞧见,便避开了苏叶的视线,吞吞吐吐道:“许是那家伙藏得深,暗中传了军令,我……我也是刚知道的……”

    苏叶倒也没有深究此事,毕竟这几天但凡出门,和纪浔总会各种“巧遇”,估摸着人压根就不怎么回府。她只皱了眉头道:“那现在如何?”

    居正这才意识回笼般,声音急促道:“纪浔和那教头已经见面了!”

    “在哪儿?”

    “就在巧月楼!”居正一边抬头,一边向上指了指。苏叶跟着看去,三楼的雅间果然亮着烛火。

    ……

    纪浔靠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横搭在另一条腿上,显得松弛自在,他斜睨着眼前单膝跪地行着军礼的男人,幽幽说道:“阎教头,你可知本座叫你来,所为何事?”

    阎禄垂着眼睛,面色坦然道:“末将不知。”说罢,见纪浔没有回应,阎禄又似是琢磨了片刻,补充道:“灵州一战过后,将军带兵直抵京安,除却书信往来,便再没机会相见。”

    纪浔瞥了瞥眼睛,话中听不出语气,“如此说来,阎教头也算是本座出生入死的兄弟了……”

    阎禄连忙回道:“末将不敢。”

    “阎教头可是在怪罪本座?身为将,却对凉州不闻不问?”纪浔的眼里带着审视。

    “末将……”阎禄的话被纪浔打断,“凉州状况如何?”

    阎禄抬头,纪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落座,他这才走了两步,坐到了纪浔身侧,开口回道:“兵多粮少。”

    “兵多粮少,当如之何?”纪浔偏过头去。

    阎禄思忖了少顷,只道:“可以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

    纪浔道:“救得了一时,他日兵士必嗟怨,又当如何?”

    阎禄停顿了片刻,亦是忧心忡忡,“这……”

    “哈……”纪浔微微仰头,“我早已暗中差人探听过了,大家皆是怨声载道,都说本座欺众,不敌家父,无力转圜呢。”

    阎禄“噗通”一声又单膝跪地,抱拳道:“将军,租庸调法已初见成效,待到明年,纵使天公不勤,也定能解决军中口粮之患!”

    “明年?”纪浔的眉毛压得低,本就深邃的眼眶显得愈发晦暗不清,“待到明年,恐怕凉州军又要改姓了吧,到时候,阎教头这位置还坐得安稳吗?”

    阎禄抱臂的肩膀显出几分僵硬,他抬眼,看向纪浔的目光带着不解。

    纪浔却是眉目舒展开来,定定地望着阎禄,开口道:“本座欲向你借样东西,以平息人心,你可会吝惜?”

    阎禄的眼里亮起光彩,声音坚定道:“若能稳固军心,末将定肝脑涂地,义不容辞!”

    纪浔露出满意的微笑,只道:“肝脑涂地倒也不必,不过本座确要借你项上人头一用。”

    阎禄登时泄了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纪浔,“将军,阎某无罪啊!”

    纪浔的眸色深沉起来,“本座当然知道你无罪,不仅无罪,你鞠躬尽瘁,辅佐裴之岳,统帅凉州,更是功不可没。”

    “那……”阎禄的声音带着颤抖。

    “但不杀你,军心定会生变啊,总要有人成为替罪之羊。等你死后,你的妻子父母本座定会亲自安顿赡养,你不必担忧。”

    阎禄已经明白了纪浔的意思,却仍是不死心般,开口嗟叹道:“将军,末将……何罪之有……”

    纪浔挑眉,眼睛左右转了转,便开口似是宣判:“统军教头阎禄,以小斛散粮之法,中饱私囊,盗窃官粮军饷,谨按军法,斩首示众。”

    阎禄的眼里透出绝望,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见纪浔已从座上弹身而起,“噌啷”一声拔出腰间的逐流刀,寒刃伴着刀光就朝他袭来。躲无可躲,已成定数,阎禄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却是这时,雅间的门被“哐”“哐”连撞两声,房内二人皆是驻足侧目,外面撞门的声音停了,不消刹那,又传来敲击门锁的声音,阎禄满是狐疑,才后知后觉感到冷汗已浸透了身上衣物。

    “门从外面打开。”纪浔不咸不淡道。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哐啷”一声,便被用力地拉开了。

    “纪浔!你怎能如此!”苏叶手中的斗笠已经被砸得卷了边,她两步便冲了进来,厉声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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