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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已近夏末,天却仍像下了火。

    肤色黑亮的男子捋着小胡子,用袖袍敛了敛额上顺成股的汗,讨好般笑道:“从东市口到恭靖里,本月已经是第八起了。”

    苏叶只一边走一边聚精会神地审着手里的资料,全然没顾上身后男子已落下了三四个身位,“失踪的这八个人皆是住在棚户大院的外来人口?”

    男子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差点撞在突然驻足的苏叶身上,“那一片原本是前年官渠阻塞,淹了附近两个区,才临时搭建的灾民安置点,这两年空着就成了外来人口的聚集地。说是大院,其实都是一些没有合法身份的、逃灾的、干苦力打杂的、乞丐孤儿之流……”

    “京安竟也有这般地方……?”说这话的是苏叶身边寸步不离的贴身侍卫项恒勉。

    男子擦擦黑亮油光的脑门,顺着话茬继续,“可不是嘛,苏大人你们督察院只管官家案子,这天子脚下,民间的怪事可也不少!就说这赵尚书府上三天两头闹鬼,请了道士作法,也找了大仙驱邪,还是常有附近百姓听见鬼新娘夜半唱歌呢。”

    苏叶颔首,“王主事,大致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既然是刑司委托的案子,事关百姓的安危,我们督察院定是会全力支持的。”

    王主事笑得小胡子直颤,“还得托苏大人照拂,不瞒您说,我们刑司天天办这些穷酸小老百姓的案子,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油水。这失踪案涉及的人数多,上头盯得紧,我们东街西巷跑,根本顾不过来啊。”

    边作揖边卖惨半晌,抬头见苏叶又凝神钻进案宗里了,王主事眼睛一转,脚底抹油似的留下一句“这案子就全仰仗苏督察了!”,便窜进东市里没影了。

    “这人怎么这样……”项恒勉转头看向眼前人。

    长身玉立,一袭鸦色官袍,却不显老派,反倒衬得人皮肤更白皙清透。午后烈阳透过樟树的宽展树冠罩下交错光影,风拂过,枝叶婆娑,苏叶立在斑驳树影中,眉目清婉温和,手中执着卷册,专注凝神。

    “我们先去趟东市的棚户区。”苏叶正欲动身,忽闻一阵清扬婉转的琴声幽幽传来,“这是?”

    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循着琴音走到了河边,这是贯穿东市最大的河道,而不同于往来行贩运货的商船,一艘雅丽奢华的船舫就泊在岸边,船舫上建二层台阁,四面洞窗,探出帷幔轻纱,坐在上面想必是风景极好的,这琴声便从船上响起。

    “这就是京安最大的琴坊——流音阁?”苏叶喃喃道。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晚婉姑娘抚琴一曲啊。”一旁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应和道。

    “怕是见不到咯,谁不知道只要是纪公子一来,就会包场,只让晚婉姑娘为他一人抚琴,啧。”

    “瞧你那酸劲儿,这纪公子是堂堂镇国大将军嫡子,晚婉姑娘又是京安一顶一的美貌才情,人家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就是日日相会也轮不到我们呀!”

    “哼,将军嫡子又如何?还不是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纪浔是将门之后,却武艺行当不见长,日日流连风月场所,吟诗弄月,饮酒听曲儿,多少姑娘被蒙了眼,居然心仪那样不思进取、不成气候的家伙。”

    “说的也是,不然也不会当个‘整仪尉’天天混吃等死,那整仪尉是什么呀?说白了不就是管礼仪兵仪容仪表的嘛,给皇上喂马抬轿子,花拳绣腿,真上战场估计都得吓尿裤子!”

    一旁书生商贩叽叽喳喳,苏叶觉得聒噪,便欲转身离开。

    “苏督察,既然来了,怎不知会一声,你我好歹算是老友,许久不见,赏脸同在下叙叙旧?”琴坊二楼的纱帘被卷起,一阵清朗的男声传来,苏叶回过身,迎上窗角处俯睨下来的目光,似是噙了笑意,但被睫毛的阴影扫过,看不真切。

    老友?苏叶腹诽,不过确实除了上朝时远远地瞥见过几次,文官武官本就站得远,事务无交集,倒也真算“许久不见”。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苏叶还是抬步上了船。

    “公子,我随你同去。”项恒勉见状随之起身,却被苏叶伸手拦在坊外,“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登上二楼,纪浔不语,只是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指向对侧早已备好的案几软垫。

    琴声忽停,中间的女子微微福身轻语“民女晚婉,见过苏大人”,又款款落座,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清冽空灵。

    只见晚婉看过来,噙着淡淡笑意,目光相遇,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目风露渺渺,苏叶险些溺在一池秋波中,回神只听琴音依旧,不由心底响起一句——“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

    琴声不止,苏叶见对面的人翕着眼,不时手指点着拍子,似乎并没有闲谈的意思,便转着目光细细打量起对方——端是卧坐在软垫上,也能看出男子身形极为颀长,身着的靛蓝色云纹长袍,雪白滚边,靠色镶领袖盘金色绣蟒,腰间束青紫色宽边压纹锦带,墨色长发只在颈后低束垂落,与羊脂玉背云相衬。

    而那从广袖里露出的一双手,不住应和着节拍,苏叶定睛,一,二,三……竟然足足戴了九枚戒指!环环扣扣,鹤绕鱼游,是苏叶不懂的“雅趣”。

    不怪人家胡乱编排,苏叶也觉得,任谁看了,都不像是将门之后,倒像是个文人骚客,风流潇洒。

    一曲毕,见纪浔眉眼微动,苏叶连忙移开目光,却听到嗤的一声低笑,“原以为只我一人惦记着苏督察,谁道是苏督察也挂念在下挂念得紧啊……”

    苏叶被噎住了,方悔到刚才的目光太直接,怕是让河边那群人看到,又得编排一出纪浔男女通吃,红颜祸水,勾引朝臣同僚的戏码了。

    苏叶抬头对上一双细长微挑的凤眼,心道是纪浔这张脸,怕是整个京安,不,整个大都都是凤毛麟角的,真神奇啊,就是这双眼睛,一笑起来就会在眼底投下睫毛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真切,总想深入探究,仔细端详,却担心看久了,就会溺毙在这一汪深潭里。

    “你在想我,我很高兴。”纪浔的声音将神游的思绪拉回,苏叶羞赧一惊,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垂着眸子。

    缓了半晌,苏叶才堪堪回了一句“纪尉使,没什么事在下就先行一步,还有案子要查……”

    “你在查最近东市的失踪案?”纪浔不急不缓道。

    苏叶闻声抬眸,“你在调查我?”

    “苏督察怕是多虑了,在下虽是区区整仪尉,好歹也掌着京安各处的仪卫兵,打仗不在行,查点消息倒是不费事。东市近来频频有孤儿流浪汉失踪,堂堂督察使又屈尊来东市查案,要联系起来,并不复杂。”纪浔只轻描淡写道。

    闻讯,意识到自己言过,苏叶神色缓和,回应道:“所以,纪尉使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查案也非我所长,在下只想做个交易。”

    “愿闻其详。”

    “我想,让苏督察帮我查过往的官簿案宗。”

    苏叶正色,“这不合规矩,陈年的案宗都由刑司直接保管。”

    纪浔三指捏着青玉瓷杯,显出分明的骨节,只垂眸盯着杯中茶,“寿州黄芽,一芽只摘一叶,先用新水壶火烤,大火烧,叶子用纸包好放在水壶里烫,等半天,拿出再揉。揉搓好的碎片需得均匀地摊在纸上、壶嘴上晾干,那些绿色、湿润、干净的才是精挑细选的贡茶。”

    苏叶不明就里,本就被戏语噎个够呛,眼见窗外天色渐晚,多留不宜,抬步准备下楼。

    “查案,就像制茶,需得三番五次,抽丝剥茧,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错过。我这儿有现成的好茶,苏督察可愿共饮?”

    苏叶总算听到了正题,回身走到纪浔的案几前,扯过一个软垫坐在他对面。

    “这不是单纯的失踪,我的人救下了一个逃出来的……”

    话还没完,苏叶就凑过头来,“在哪儿?!”

    纪浔望着苏叶带着兴奋瞪得圆溜溜的眼睛,一手撑在桌面上,探身在苏叶耳边,“若是苏督察帮我翻两眼案宗,这人,自然就归你审了。”

    两人的距离突然拉得极近,苏叶感觉到了温热的鼻息,仰身后坐,拉开距离,抬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真是好茶!”

    苏叶先下了楼,纪浔也撑臂起身。晚婉在一旁收起琴,轻声道:“阿浔,此人防备很重,如果他有二心……”

    “婉娘多虑了,不过是借桥过河。”说罢,纪浔便消失在了楼梯口。

    苏叶从琴坊出来,日头已经西斜,一直守在门口的项恒勉立马上前询问,苏叶只道是谈成了笔交易,但纪浔让她在此处稍等片刻。苏叶内心感到轻松许多,这个获救的人就是京安人口失踪案的关键线索,过往案宗要调取并不难,刑司那边,本就时常联合办案,找王主事知会一声即可。只是,这纪浔要查案宗,难道是为了五年前的事……?

    纪浔边往外走,边打量着一副认真思忖状的苏叶,这小子,原本就这么矮吗?怎么几年没见,倒是差出了近一个头,“苏督察久等,实不相瞒,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是不情,那就别请了。合作谈成,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说罢,苏叶拉着项恒勉就要走。

    “那获救之人伤重,被我安置在了城外的驿站,虽已无生命危险,但至今还在昏迷,此去甚远,若是不请大夫治疗,怕是一月半载醒不过来。看样子苏督察也不急于办案,那正好让他多休养几天。”

    身后传来纪浔不急不缓的声音,苏叶梗着脖子转过身,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纪、尉、使!”

    纪府不是苏叶第一次来了,小时候也是时常跟着父亲一道串门的。

    苏叶的父亲苏时许是当朝右相,位高权重却两袖清风,青天在背,人世在俯,极富家国情怀、文人风骨。更“清”的是,人至中年,既没成婚,也没子嗣。偏得苏叶积了几辈子德,被苏时许选中,从地方氏族一个不受宠的庶女,一跃成为当朝右相的独子。只记得苏时许第一次牵着五岁的苏叶走进相府,就告诉她,从今往后,你便是男孩子了。

    幸而苏相待苏叶不薄,对毕生学问倾囊相授,更是将君子之德言传身教,苏叶也不负所望,追寻父亲的脚步,成了让父亲自豪的孩子。

    不过,再优秀的孩子,都总会天降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来恶心你,纪浔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纪浔的父亲纪乘渊是镇国大将军,功居甚伟,带兵遣将,战功无数,深得民心。育有一儿一女,嫡子纪浔,嫡女纪盼。兄妹俩从小都颇得将门真传,豪气率真,恣意张扬,尤其是这个纪浔,文武皆优,在学馆敢与先生唇枪舌战,气得前太子太傅几欲昏厥;更是仗着腿脚功夫,招猫逗狗,四处惹事。

    当然,这是在苏叶的评判里。在纪大将军眼里,他儿子便是上天入地,独一份的天才骄子,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正义勇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很巧的是,苏丞相也这么想苏叶。

    于是,一文一武,两个冤家,上朝时在文武官员头列比肩而立,一个骂对方“古板固执,啰里吧嗦”,一个反唇相讥“暴躁莽夫,有勇无谋”。下朝后又互相攀比起“我们小叶子质如琢玉,文采更胜,策论第一!”、 “我们家阿浔刀枪棍棒,样样在行,明年就拿个武举!”

    倒是苏叶和纪浔两个擂台上的主人公互不在乎,偏得两位“死对头”还总是互相操心,时不时带着孩子串门拜访。于是乎,不是苏叶嫌纪浔在院子里舞刀弄枪,吓死了她养的锦鲤;就是纪浔被苏叶偷偷摸摸告状挨纪乘渊痛揍。他俩也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互相看不对眼的冤家,可能真的会遗传。

    倒是五年前那场变故之后,苏叶就没了纪浔的消息,只听说是突然告病,歇了好些年头,后来便不再提习武的事了。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苏叶也并不关心。

    苏叶跟着纪浔在纪府穿廊走巷,在膳厅停下了脚步,苏叶本来还琢磨着纪浔突然要请她来家里吃饭,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过走到膳厅,看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那句“没安好心”就塞回了肚子里。

    “纪叔叔,宋夫人。“苏叶弯腰揖了一礼。

    “是小叶子啊,好久没来啦,我说阿浔今天遣人来说晚上有贵客,要准备家宴呢。你看你这小身板,就你爹定的那个一日二食的破规矩,今天来了叔叔这儿可要多吃点!哎?盼盼那丫头又跑哪儿去了?”纪乘渊拍拍苏叶的肩膀,爽朗笑道。

    “还不是随了你这个爱闯祸的性子,不知道跑哪儿去见义勇为了,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愣是被你教成了一方女霸王!小叶子,快坐下吃饭吧。”一旁的宋夫人招呼苏叶落座,一边不住地给纪乘渊射着眼刀。

    不同于京畿地区的女子,宋夫人是典型的江南美女,风娇水媚,尤是一双凤目,汪汪盈月,纵是人到中年,也风韵不减。纪大将军在沙场壮气盖燕赵,遇见宋夫人就成了娇娇妻管严,这点苏叶从小就知道,只是宋夫人一说话,纪将军那边立马噤声的样子,好多年没看到了,竟然有些忍不住怀念。

    想到这儿,苏叶抿着的嘴角露出一声笑,纪乘渊立即咧嘴哈哈笑开,只有四个人的家宴,倒也不甚热闹。

    饭过一半,纪浔突然放下碗筷,一改流音阁里的浪荡姿态,正襟危坐道:“父亲,娘亲,今日带苏叶过来,是有要事相禀。”

    众人微怔,尤其是苏叶,当时叫我来的时候,只说来吃顿饭就行,可没提还有别的戏要演啊。

    纪乘渊笑吟吟,握起宋夫人的手,“说吧,都是家人吃饭,搞得这么正式,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终于开窍,要娶媳妇了呢!”

    夫妇二人相视一笑,倒是纪浔这边依旧是正色,“孩儿如今二十有一,男大当婚,感念父母挂记,却迟迟推脱不娶。并非是眼高于顶,实在是孩儿早就心有所属,不敢不相禀!”

    纪浔陈词激昂,说着起身撤开椅子跪了下去,“阿浔自知生性顽劣,总惹父母担忧,但情爱之事、思慕之情,早如覆水难收……”

    在苏叶震惊地嘴巴都忘记合上之时,纪浔突然侧过头,看向苏叶瞪得瞳孔都在颤抖的双眼,深情一笑,说出了苏叶二十年来听过最恐怖的话:“纵皆为男子,孩儿也早已对苏叶情根深种,还望父亲母亲成全!”

    ……

    ……

    ……

    漫长的沉默,落针闻声,苏叶悬到嗓子眼又呼出的这口气仿佛带着她大半的灵魂都冲出了躯壳。此刻,或许她唯一的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动手杀了纪浔这个疯子,他竟然还敢趁人之危地握住她的手?苍天有眼,下午两人还在船上讨价还价,晚上就在这儿上演了一出情比金坚的大戏?

    当她好不容易感觉意识回流,准备和纪将军他们解释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错了,原来还有比纪浔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更恐怖的话。

    只见宋夫人紧紧捏着纪将军的手,硬是将骨节都掐得泛白,嘴角微微抽动,似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我和你叔叔也知道什么是思慕之情,小叶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既然你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纵然是皆为男子,没法三书六聘,十里红妆,我们、我们也会尽力祝福的……”

    他们竟然,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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