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京安却片雪未落,冷冷清清,街头偶有人遍撒吊丧的白色铜钱状纸片,倒是霏霏漠漠,洋洋洒洒。
红墙灰瓦的宫殿,百官也不知在三清殿内困了多久,终日浑浑噩噩。突厥南下的消息终是纸包不住火,惹众人徒增忧苦,人心惶惶。
除了吃饭,苏叶通常会靠在大门口透过缝隙吹风,偶尔尝试去寻找行踪不定的平西王的身影,亦或望着正襟危坐的周效寒焚香,一坐就是一下午。三皇子时不时大哭大闹一场,徒劳地嚷嚷着要出去,末了不过是哭累了被二皇子哄着回后堂休息。而秦子惠自打第三天醒来后,就拒不接见老臣们的问候,整日缄口不言,郁郁寡欢。
突厥出兵已逾十日,算一算,或许已经到了怀远,纪浔带着凉州军南下之后便杳无音讯,而陇右的十五万大军也还要将近十日才能抵京,亦不知能否抵得住突厥的铁骑,众人眼下过着的都是掰着指头等死的日子。
殿门忽被拉开,苏叶失去重心差点栽个跟头,是贤王那个白衣心腹,已经有些时日没登门了,苏叶忙不迭起身,跟在人身后朝着贤王走去。
白衣使者颔首请示,随后便凑在了贤王身侧,俯身附耳低声传信。
“告诉我!”苏叶一把覆上白衣使者的肩头,将人拉到了身前,“消息,告诉我。”苏叶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不只是白衣使者,就连贤王也是面上一怔,似乎都没料到苏叶会这般失礼,白衣使者看了看贤王,又看向苏叶,面露难色道:“苏……苏姑娘,你这是……”
苏叶闭眼长舒一口气,平复着语气,态度却是坚决,“我不管你是什么大人,还是谁的使者,告诉我,突厥怎么样了,苍木怎么样了,百姓们怎么样了?”
白衣使者抬臂意图拿开苏叶的手,周效寒也是蹙眉敛声道:“苏叶……”
“都什么时候了?”苏叶扣着人肩膀的力道却是不减反增,“告诉我,苍木是追随我而奔赴战场的,我想知道我的人怎么样了,有问题吗?”
周效寒拗不过,最终只得无声默许,白衣使者挣开苏叶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才开口道:“突厥二十余万大军已入了关内,苍木教北方十四州的军队遍布在沿线,与突厥激烈混战……”
白衣使者点到即止的沉默,换来的是苏叶的轻声重复:“二十余万……二十余万……苍木十四州也不过八万民兵……”
“伤亡惨重,拖延了进度,却仍是没能拦的住突厥南下,十日,便可抵达京安。”清秀的使官面色亦是凝重。
“二十余万……陇右大军全加起来也难敌……二十万,二十万……”苏叶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肩背都慢慢垂了下去。
周效寒却是突然握住了苏叶的手肘,将人托直了身形,“苏叶,你振作一点,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苏叶反问。
“我们……我们可以……”周效寒眼神左右飘忽着,似乎在思考,“不如毁堤开闸,用黄河水淹,突厥人刚至关内,正在河套流域,他们不习水性,一定可以的!”
“不行。”苏叶斩钉截铁,“黄河每一次改道,都能带来一场灭顶的屠杀,六年前的决堤水患,殿下难道忘了吗?开闸放水,淹的可不只是突厥人,沿河各州郡的百姓怎么办?”
“那京安怎么办?”周效寒声音扬了几分,亦是态度坚决。
不约而同的沉默,就连白衣使者都轻声叹气。
“河北道可下过调令?”几人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是背手而立的平西王周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看了看略显消沉的几个年轻人,面无表情接着又道:“东北广袤,且有太行八陉为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前,多年不曾受北部侵扰,若肯出兵援助京安,此仗便可为。”
此话一出,苏叶的眼里再度涌现一丝希望的火苗,周效寒却是不敢抬头去看,他只默默放开了苏叶,沉声道:“七日之前就已下过调令了。”话音一顿,又补充道:“以父皇的名义,可……没有收到回复,河北道自保不暇,恐是不愿出兵。”
天子调令,违者视为谋反,可如今国难当头,举国尽是七零八落,不日便要失掉都城的皇室,违抗圣命也只能轻飘飘的道一句“不愿出兵”。周效寒的头慢慢低了下去。
绝望使人周身恶寒,苏叶仍没有放弃,努力思索着可行的办法,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希望。
大殿的门再次被毫无征兆地打开,从外面又气喘吁吁地奔进一白衣使官,面色急迫。
周效寒会意,没等人说话便直奔了殿外,苏叶和周歧则紧随其后。等几人来到空地,越过并不算高的宫墙,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四溅。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周歧沉声叹道,那是正华门,也就是皇宫正门的方向。
……
国有难,都城危在旦夕,城兵最先倒戈。
“喝!”领头的将士勒马扬蹄,一柄长刀横在身在,身后乌泱泱跟着一票装备齐整的卫兵,他只直勾勾盯着紧锁的宫门。
“銮仪卫,呵……咱们都是给周氏皇上当差的,如今眼看突厥人就要来称王称霸了,算你们是同僚,那点微薄的饷头够逃命的吗?不如趁早跟我们一起,劫了这帮达官贵人,也好卷钱跑路,咱们有功夫傍身,还怕在这乱世没个活路吗?”
城兵首领的声音伴着四散飞扬的沙尘,穿过寂静的街巷,传到严正以待的銮仪卫耳朵里。
“唔哇——!”幼童一记洪亮的哭声将双方的僵持打破,老妇人匆忙捂住怀中孩子的嘴,角落中原是还有许多不明所以的百姓,围聚在墙根巷口,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情景。守城兵和銮仪卫,原本都是城中各司其职的卫兵,如今竟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相对峙。
城兵首领马蹄向着幼童的方向走了两步,“没听见吗?突厥人要来了,你,你们——”他大手一挥,扫过面露怯意的众人,“都得死。”
“纪将军说的果然没错。”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城兵首领循声望去,銮仪卫兵列中走出一人,面容白皙,个头比起身后的人要矮上许多。
“说什么?”城兵首领扭头提问,言语浪荡,俨然一副兵匪模样,“有屁快放,没工夫跟你们多废话,扫完宫里值钱的金银物什,还要赶着出城,你们若是识相,就趁早帮忙一起。”
“说城兵都是一帮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出列的韩未语气凉薄,一边说着,一边拔刀出鞘,刀尖凌厉地指向眼前趁火打劫之众。
“死矬子,那帮酒囊饭袋有什么值得你卖命的?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太久了!”话音未落,城兵首领亦是狠击马腹,向前冲去。
“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宵小作乱!銮仪卫听令,死守宫门,僭越者——杀、无、赦!”
韩未一声厉喝,紧接着便是兵刃相接,战马嘶吼。
城兵正式反叛,意图趁着突厥来临之前,靠着武力洗劫一波,进而亡命天涯。围观的百姓登时四散逃窜,一传十,十传百,他们也明白了,城兵此举亦是提早宣判了战果,大都命数将近。
街巷背阴的地方,冬日专属的利剑——冰溜子正在蚀化,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淌着肮脏的污水,又被匆忙慌乱的脚步踩得噼啪四溅。
“爹!娘——”混乱中走散的孩童就着飞散的尘屑在大街上哭号,一不小心就会被仓皇逃窜之人撞倒在地。
马蹄,脚步,痛哭,咒骂。
守城兵不再守城,民众亦会翻脸,法度被推翻,道德也不再能约束,京安城陷入混沌。
“公主,我来保护你!”奇克紧守在瑶身侧,警觉地盯着屋檐之下奔走逃窜的百姓和烧杀劫掠的城兵。
銮仪卫正与城兵交战,分身乏术,瑶便带着死士营集体出逃,准备先行北上与哥哥汇合。
此时她凝视着满城混乱的景象,眼中神色晦暗不清,“我也是死士,不需要人保护,你负责在前引路,我来断后。”瑶只言简意赅地回道。
奇克又望了望嘈杂的街道,眉头拧紧,道了句“公主保重!”便顺着屋脊,与一众死士先行离开了。
瑶目送着众人尽数散开,才动身朝着城门的方向掠风而去。为了混入人群,她今日特地换了汉人女子的窄袖骑装,不仅不会引人注意,在屋檐巷口穿梭飞驰,也更为轻巧便捷。
“这是我的口袋——还给我!”兵荒马乱的街道,小女孩带着祈求的哭喊声显得刺耳,瑶低头看去,一个满脸赖皮瘊子的男人正和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争抢一个粮袋。
“滚蛋!什么你的我的?谁抢到就是谁的!”赖皮瘊子一脚踹在女孩肚子上,满口黄牙显得面目狰狞。女孩的脸痛苦地扭在一起,却仍死拽着粮口袋,半跪在地。
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但她无心也无暇去管京安百姓的闲事,凌空一跃,又窜过两个屋头,将女孩的啜泣声甩在了耳后。
“你撒不撒手?!”赖皮瘊子一下一下扇着巴掌,女孩的左眼已经青紫,肿得睁不开,只有泪水不住流下。
“不给你!死也不给!这是婆婆和孩子们的!”女孩尖声喊着,张口就冲着赖皮瘊子的手咬了下去。
“嘶——”赖皮瘊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作势抬腿就要朝着女孩再次踹去,“死叫花子,谁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偷来抢来的,还敢咬人,我打死你——”
赖皮瘊子的腿抡到半空,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强劲的力道,他猛地一晃,重心不稳就直直向前栽去。
手中的口袋顿时松力,女孩也一屁股坐倒,警惕地将粮袋子护在满是补丁的前襟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赖汉身后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
“哪个不长眼的?”赖皮瘊子捂着后腰从地上滚起来,看清来人后,却是眼都瞪直了,下巴悬在半路打着颤,“天、天底下竟有这般美貌的女子……?”
虽然小女孩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可她顾不得感叹,趁着赖汉失神的工夫,向后挪了几步,撑着地起身就要跑。
“哪儿跑?”赖皮瘊子被声音惊动,一把背过手又拽着领子将小女孩拉回,一边还不忘朝瑶挤眉弄眼,“乱世可不适合美人,等哥哥拿完东西就过来疼你!”
小女孩被揪着领子向后拖去,她奋力地挣扎,可很快,就感觉赖汉抓着她的手失了力气,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她脖子上,女孩下意识地回头,眼睛却毫无征兆地被一双微微冰凉的手覆盖,“乱世更不适合弱者。”她听见身后一道婉转的声音传来。
女孩在怀里挣扎了几下,瑶只有些无奈道:“我现在放你走,你的口袋在下个路口就会被抢走。”
“我……”女孩扭过头便识时务地闭了嘴,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赖皮瘊子的尸体,脖颈被割开细细一道口子,还在不停嗞着血。
“你家在哪儿?”瑶不由分说地问道,眼神扫视着局势混乱的街道。
“我没有……”女孩的话说了一半,只见面前的女子略显烦躁地蹙起了眉,“我有急事,送你回去就得赶紧走。”
“下下个路口左拐,再右拐。”女孩立马改口。
这是女孩第三次面壁了,一个小孩和一个女子,她们在街道上显然是最吸引火力的目标,而每次碰到拦路抢劫的歹人,漂亮姐姐就让她面朝墙,不许回头,等再拍她肩膀的时候,歹人们就都已经躺在地上,和那赖皮瘊子一样只出气不进气了,连哀嚎的声音都没有。
“嘶吁——”女孩正面朝墙数着砖块,巷口突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她循声望去,一个城兵正挥着刀,朝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
惊慌之下,女孩迅速转身,朝着身后大喊:“小心!”
瑶此时正用一把小臂长的短刺刀划开一人的喉咙,手法轻柔却一点不拖泥带水,身边东倒西歪,也只剩三个还在苟延残喘的歹徒余党,“我不是让你别回头?”瑶一边闪身向倒在地上之人补刀,一边对女孩说道。
“可是马来了!”小女孩抬手指向巷口,急得火烧眉毛。城兵骑着大马在狭窄的小巷像个庞然大物,此时离瑶不过丈余远。
带着个小孩,不能飞檐,只能走窄巷,随身携带的短刀倒是适合巷战的,高头大马在这里反倒会碍手碍脚,不得施展,对于情况,瑶并不担心,不过这小孩突然朝自己冲过来干嘛?
“闪开!”瑶勾着尾环,将刺刀在手指上转了几圈,随后“嗖——”一声稳稳地射进城兵的眼眶里,人登时从马上跌落。
等她转头要去捞小孩的时候,人却已经张开双臂挡在了她面前。失了主的马受到惊吓,在狭小的巷子里加快了速度横冲直撞,眼看就要踏到孩子脸上。
“你疯了?!”瑶眼疾手快,抱起孩子的腰就要跳上房檐躲避,脚却突然僵在原地。
“我们死了,你也别想独活……”瑶回首看去,地上只剩一口气的中年屠户正死死拽着她的脚,唇齿间满是血沫地咧嘴朝她笑道。
“我就说小孩是最烦人的……”瑶将小女孩一把推向一旁,飞驰而过的骏马猛地撞击在她背后,便沿着巷子扬长而去。
小女孩肩膀重重地撞在墙上,“哐啷”,她捂着肩膀回头,漂亮姐姐那把刺刀摔落在她脚边,而人已被马撞出去好远,趴在满是污泥的地上,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