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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1]道失了,才出现德;德失了,才出现仁;仁失了,才出现义;义失了,才出现礼。礼亦崩坏,忠信消亡,成混乱之开端。

    “老天佑我大都——老天佑我大都!”老臣身上的深紫色官服已经隐隐现出脏污,他却也顾不得这么多,跪伏在蒲团之上,虔诚地祈拜着。

    身旁年轻许多的官员曾是老臣的学生,如今望着周围坐立难安的一众同僚,也只得将人搀扶着,无可奈何地劝道:“老师身体撑不住,莫要再……莫要再……”

    莫要再什么呢?他也说不出口,整个三清大殿,自诩仁义、满口道德的臣子们,满充斥着叹惋,唱衰之声不绝于耳。

    “莫要再做这些无用之功!”从不远处步伐蹒跚地走来一个昔日的旧友,抬眼看向神尊,满脸不屑道:“老天若是有眼,又怎会让那外贼的铁蹄踏入国土?”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老臣抬起身子辩驳,面前却落下了一个托盘,盛着三个高粱面馍和一碗清得只有几滴薄油的浑浊菜汤。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什么道?什么道能救这大都?”老友一腔愤懑,索性挥了挥袖子,拿起一个黑面馍,也不顾仪态,没滋没味地大咬了一口,“你我一把老骨头,省省力气吃点东西吧。”

    见身旁的友人仍跪在地上没有动作,他又接着对人慨叹道:“京安保不住了,收拾收拾家伙什,跟我一起去南方避避风头。”

    跪在地上的老臣终于有了反应,他起身,眼神空洞地抬望眼,似乎要透过紧闭的门窗看见些什么,“可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收拾了……”

    老友闻言,也只是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干食,颓然地叹了口气,是啊,宫外的宅府怎么样了呢?恐怕凶多吉少,他们还有什么牵恋,离开京安,哪里的光景又好过呢?如今这囚禁他们的皇宫,反倒成了庇护所。

    “哐——哐——”劲风将门扉吹得呼扇作响,将大门两侧三五成聚的官员惊得汗毛耸立。

    “是突厥来了吗?打来了?”一人一边蹬着腿,一边向后挪动,惶恐地四下张望着。

    苏叶手中的树枝从中间折断,这才恍然回神,她从外面捡来这截小木棍,“*[2]闲中消忙错,静时息非心”,一边思考,一边比比划划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写着,可三清殿这实木地板打了蜡油,却是留不下什么印子。苏叶也并不在意,她满脑子都是如何自救,如何救人,一定有办法的,她只能反复劝慰着自己。

    “放本宫出去!天杀的造反的,把本宫困在这里等死吗!”三皇子又在犯病了,苏叶索性将树枝扔到地上,一脚踢到门口,远离殿前这喧哗聒噪之地。

    绕到神龛背面,苏叶见老熟人正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狼毫沾着墨,力透纸背,写得倒是慷慨激昂。

    “王主事,你这是在……写什么?”苏叶凑近几步。

    “苏督察……”王主事抬起脸,一脸生无可恋对人说道:“我在写遗书……”

    “遗书?”苏叶惊异道。

    王主事委屈地老泪直在眼眶打转,“给我八十的老母和未及冠的小儿,还有夫人,还有跟了我十多年的那匹黑白花马,还有家中伙夫、奶娘、门房……”

    王主事话匣子一打开就如决堤之水滔滔不绝,他掰着指头一一细数,“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俸禄也不知够不够他们老小生计……”

    “哎……哎——!”王主事仰头用目光追着苏叶快步离开的身影,“苏督察,你这是去哪儿啊?”

    苏叶则边走边回头,眼中满是光彩,“王主事,你可真是我的吉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人一溜烟消失不见,只留下一脸茫然的王主事一边拿起笔继续写,一边讷讷自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匆忙?啧……”

    苏叶的确有事要忙,她来到皇榻前,迎着周效寒带着诧异的目光,从宽敞精致的书桌上翻找出宣纸墨宝,又如一阵风般小跑着奔到了厅前。

    “铛铛铛!”敬神的大磬竟能被敲得节奏如此之快。许多人被吓得一阵痉挛,目光也随之被吸引至大殿的正中。

    “诸君——”苏叶拿着纸墨站在厅内,朗声道:“在下名唤苏叶,督察院正六品督察使,前丞相苏时许之女,虽显唐突,确有要事相托。”

    满堂杂乱的人言顿时息声,很快便换作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苏叶此人,部分官员是认得的,剩下大多交集不深的同僚,亦是听过苏相之子女扮男装入仕之后东窗事发、销声匿迹的传闻,眼下总算是对上了号。

    “何、何事?”伏在门前泪痕未干的三皇子一脸讥诮地出声问道。

    如今众人自保不暇,能有什么要事值得这般兴师动众?二皇子显然不想做这出头鸟,将三弟一捂嘴,直接连拖带拽退到了一边。

    苏叶抿了抿嘴,没有理会,只是继续看向众人,“在下欲书信一封,然人微力弱,恐不及完成,还望诸位能助一臂之力!”

    “这位……呃……这位苏督察,书信一封有何难为?你要写多少?”问话的是个没什么交往的年轻生面孔。

    “十封,百封,千封,多多益善。”苏叶回以一个坚定的目光。

    “这……”问话人一时有些为难,身旁另一位官袍深紫,看起来权位更高的老臣遂追问道:“在座皆是拿不得刀枪棍棒的文臣,如今战事在即,自救尚且无路,凭何要大家腾出精力去写信?难不成笔杆子也能做那保命的刀枪?”

    “是啊……求援的信函送出去那么多,不都是石沉大海没了回音……”

    “什么信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一时间不解之声甚多,有人更是直接退到了旁侧,满脸鄙薄嫌弃苏叶浪费人感情。

    苏叶却无视了众议,继而接道:“这封书信,正是为了救命,不仅是诸位的性命,更是京安万民之性命。”

    “给谁写?”有人闻言,急不可耐地问道。

    “百姓。”

    “百姓?”

    “不错,百姓。”苏叶抬眼,穿过议论纷纷的众人,看向不知何时站到外侧的周效寒。

    “你是要百姓来救我们?”位高权重的老臣哂道:“强兵悍将都不敢直说可以救京安,区区手无寸铁的贱民莽夫,就凭他们?”

    “是啊,哈哈哈哈哈,百姓?哈……”身旁有人附和,苦笑得鸦紫色官袍的衣摆都跟着起起伏伏,仿佛苏叶口中之言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我想问这位大人,您口中的贱民莽夫,京安城有多少?”苏叶看向发话之人,沉声诘问道。

    “四十万。”

    “好,那除却老弱妇孺,尚有体力的壮年,又有多少?”

    老臣略一思忖,回道:“十万有余。”

    “平西亲王的陇右大军十五万,如若将京安城这十万余壮力集结起来,如何不可与突厥二十万人一战?”

    “这……”话是这么个理,可绝大多数的官员面上,依旧是难掩轻视之态,“我们高居庙堂之上,皆为朝廷要臣,你要我们亲手书信给平民?朝廷的威严何存?”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庙堂但毁,性命堪忧,又谈何威严?”这是最后的挣扎了,面对满堂质疑,苏叶极力保持着镇定。

    “去求百姓?你又凭什么觉得他们就能众志成城?”朝中颇有资历的老臣抱着胳膊冷哼一声,“痴人说梦,你不如去求突厥,让他们干脆打道回府!”

    略一沉吟,老臣眼睛一眯,又转圜道:“老夫与苏相有些交情,年轻人,劝你不要像你父亲那样不知变通、顽固不化,还是要学聪明点……”

    “人之聪明有限,而世间之险暗苦难无涯。”苏叶说出的每个字几乎都在颤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家父与晚生都不是大人口中的聪明人,但大人一边想用机巧聪明去解天下之苦难困局,一边又将天下万万人都当作有勇无谋的莽夫傻子,*[3]以有涯随无涯,又岂非自大猖狂之举?”

    一番陈词激昂,将老臣驳得气恼万分,还想骂些什么,苏叶却再不理会,言尽于此,只深揖一礼,换来大殿内神色各异的沉默。

    身后的神像面色如旧,身前那些故作深沉的、难掩鄙夷的、藏不住的傲慢和不齿,却由浅至深,与各式官袍一样紫得发黑。如今苏叶带着她的百姓们一道,被抬上了审判的公堂,神明尚未表态,老臣们却是争先恐后地为国作梁作栋,为己作威作福。

    他们捋着胡须,玩古往今来圣贤才子名门志士于股掌之上,三言两语便妄图秤作古之人的斤两,论后辈晚生的货色,一言而九鼎,盖棺而论定。

    忐忑吗?当然有,苏叶每根汗毛都在颤栗,可她不得不迈出这一步,纪浔如今身处何处,战况如何都无从知晓,她不能再任凭追随她的教众枉死,更不能置京安四十万民众于水火而不顾。时间的流淌仿佛被无限拉长,苏叶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凝神等待着,沉默,还是沉默,鸦雀无声。直到苏叶都心灰意冷,手中的纸墨却突然被抽走。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面带惊讶地起身,面前是个瘦弱苍老的身影,窦进,窦大人。

    饭食补养不足,窦进伤势久久难以痊愈,比起宫变之日,显得消瘦了许多,他右手仍缠着绷带,用左手将宣纸摊开,好似平常般微微摇头感慨道:“就是不知这左手写字,中不中看……”

    “窦大人……”苏叶哽咽着,忍不住去看窦进被削掉四指的右手。

    “写什么?”身后另一道声音响起,平西王周歧已经提起笔,打量着宣纸似是在思考落笔。迎上苏叶亮闪闪的目光,他仍是臭着脸冷漠道:“你既然说要助陇右军,我左右也无事可做,替你写几个字又有何难?”

    因为窦进和平西王的带头,风向一时生变,虽然仍旧有许多自视甚高的守旧派拉不下脸面,但陆陆续续已有数十人汇集到了苏叶周围,人群再度熙攘起来。

    层层包裹之外,周效寒原地思忖着什么,终是下定决心般迈开步子,袖角却被人轻轻扯住。

    “秦大人?”周效寒颇感意外。

    秦子惠重伤之后,方能正坐,突然下床走动,面上已然渗出虚汗,他弓着背,塌陷了的嘴巴嚅动着,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拍着周效寒的肩头,不住摇着头。

    “秦大人。”周效寒覆上秦子惠的手,眼神却将人声纷扰的三清殿环顾了一圈,“我生长于此,从头到尾却无休止地企图摆脱皇宫,他们就批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可当我干脆遂了他们的愿,登堂入室之时,他们又背后判我是乱臣贼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哈……”

    话音一顿,周效寒微微一笑,自言自语般叹道:“说来可笑,身为皇子,从小到大,所念所想,却无一能遂愿。我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地活着,知礼知耻,却根本不知我究竟想要什么。”

    是啊,只有他周效寒,永远小心翼翼地活着,永远褪不出委琐细屑,患得患失,首鼠两端。他不及纪浔那般一意孤行一往无前,也比不上苏叶那般坦荡磊落忘怀得失。

    大殿内,似乎无人在意这一老一少,二人之间的气氛竟格格不入地显出几分平静。周效寒远远地看了眼苏叶,又将目光转向秦子惠,“没人告诉过我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小时候第一次相遇,有个人救了我,我便一直以为那就是爱,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执念,那是我长久以来渴望的、想自私占有的执念,我只是爱自己,代替那些我从未得到过的,加倍地去爱自己。”

    “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情,而是出于欲。”周效寒凝望向秦子惠苍老浑浊的目光,一句话不知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对方。

    “大人。”周效寒将袖子从秦子惠手中扯了出来,“这一次,就让晚生随心所欲吧。”

    秦子惠的目光染上哀戚,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出话来。而周效寒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挤进人群里,再没回头。

    “墨宝纸笔可还够用?”纸稿翻飞,苏叶正忙着与众臣交涉,身旁冷不丁传来柔和的声音,她抬眼去看,周效寒正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她,“我让人多去准备些。”

    苏叶的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可时间不等人,千言万语,终只化为一个坚定的点头。

    当众人准备妥当,苏叶这才从发髻中取下戴了许久的那支笔,再度抚摸着父亲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她将眼神一一扫过围聚在她身旁的众人,轻呼一口气,才点沾了墨水,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启告京安万民”六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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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改编自《道德经》三十八章:

    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2]闲中消忙错,静时息非心。——《菜根谭》

    [3]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养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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