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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4

    “今日是除夕,你怎么还不醒呢?睡了两天了,还感觉累吗?”苏叶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纪浔榻前,勾着人披散下来的头发,自顾自地说着话。

    “去年的除夕夜,你骑着马匆匆赶回京安,还带着瑶姑娘同我演戏,当时真是……啧……伤心极了!”此话一出,分明这屋内也没有旁人,苏叶依旧是满脸涨得通红,四肢扑腾着,拽起纪浔的被角遮在面上也不知是在躲谁。

    “羞死了,说这般不知耻的肉麻话,若是教父亲听了去,只怕又要罚站!哈哈哈……哈哈……哈……”笑着笑着,苏叶嘴角也苦涩地抽动了起来,“大夫说还差几毫就要伤到心脏,你也真是命大,嗯……”她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这番自言自语表达着认同,“想睡就多睡一会吧,能活着就很好了,十天,一季,或是半年两载……随你吧……”说着话,苏叶头枕在交叠的胳膊上,轻轻倚靠在了床头,就这么定神地望着纪浔。

    夜已深,纪府上下原就没几个侍女小厮,此时安静得出奇。爆竹声隐约响了起来,京安战后的除夕夜,家家户户都清苦了些,可辞旧迎新的噼啪声,一声比一声响亮,硝烟味弥散,无春年过了,大都迎来了春天,久违的,安稳又生机勃勃的春天。

    “纪浔,新年吉祥,万事顺遂!”

    又过了两日,听闻居正可以下床走动了,苏叶总算好生梳洗了一番出门。巧月楼门口又排起了长队,苏叶等了一个时辰,才买到了老板“辞旧迎新,战事大捷,新帝加冕”的三合一特惠促销大礼包,左提右扯,大包小包地来到了贤王府。

    周效寒移驾宫城,这宅府闲置下来,就腾给了平西王作歇息养病的住处,居正也跟了来,好说歹说要伺候师父起居,自己却被大夫强按着在床上躺了四日,还错过了新年的庙会开集。

    苏叶到的时候,春娘正在屋内替居正换药。

    “姐姐!”苏叶前脚才踏入房内,居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少年半赤着膀子,身上裹着大大小小的纱布,精气神瞧着倒是充足,苏叶将糕饼零食放到桌上,见少年作势就要下床,连忙笑道:“年集会持续到十五呢,新帝登基,整整一月都没有宵禁,不急这么一会!”

    居正被春娘扯着胳膊缠纱布,就伸长了脖子探出头来,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爱逛那劳什子大集,我就是想姐姐了!”

    “噢?那每日和我哭丧说在屋里都能听见东市年集锣鼓声响的,是哪家的小娃子?”春娘当场拆穿了居正,手上力道重了些,扯得少年嘶哈嘶哈直喊疼。

    “道长呢?”苏叶来的路上没有碰见周歧,比起居正的伤势,显然周歧更教人挂念。

    “师父他前日起就出门了,也不知去忙活些什么,天天早出晚归的,逮不住影子!”居正回道。

    还没消停半刻,苏叶给居正和春娘各倒了杯水,居正接过之后便又开始嘟囔起来:“哪像纪浔那厮一点小伤就睡得不醒,劳姐姐这么费心,天天将人霸占着出不了门,我看他就是成心……哎、哎哎!”

    春娘揪了一把少年的耳朵,一大一小,两人便肆无忌惮地扯起了皮,苏叶在一旁直笑得合不拢嘴。这番欢笑声,她太久没有听到过了,紧绷的心弦久违地松弛下来。

    不多时,房门又被打开,桃李端着清水盆走了进来。

    苏叶刚想上前,却听身旁的嬉笑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遂一脸狐疑地看去,发现居正一改方才那生龙活虎的模样,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瞟向桃李,“你、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我……我都没穿中衣……”

    苏叶差点笑出声来,随即去看桃李的反应,小姑娘却没有苏叶预料中的脸红躲闪,反而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将水盆放到春娘身旁,又替人涮洗起弄脏的布帛,这才转头看向苏叶,眼睛亮晶晶的。

    “小哑巴!我说你能不能别管这臭小子啦?好手好脚的还用人伺候?”又是一阵喧哗,一个玄衣少女翻着白眼就踱步进了房间,腰胯一顶,斜斜地靠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向桃李。

    “青雀?你怎么也在这里?”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小小一间屋子竟是凑了三个孩子。

    青雀这才将目光从桃李身上移开,看到说话人是苏叶,身形明显端正了许多,清了清嗓子才道:“苏姑娘也在啊……我这、我这还不是担心小哑巴出门在外有危险嘛!”

    “胡说!桃李是我师父未进门的弟子,以后要跟着我们云游四方学本事的,用得着你担心吗?”未等苏叶答话,居正便裹在被子里扯着嗓子嚷嚷道。

    “师父?呵,你师父答没答应你入门还说不准呢,你就擅作主张开始替他老人家收徒啦?”青雀声线略粗,本就像个未变声的男孩,与居正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屋子里顿时就吵吵闹闹起来,像是学馆的课歇。

    “我是我师父的大弟子!”

    “胡说八道啊你!明明我们主公才是大弟子,论起来你还得叫一声师兄呢!一口一个这厮那厮的,有没有礼貌啊?”

    “那是他死皮赖脸非要上赶着拜师,我师父根本没同意!我不管,桃李就得跟我们走!”居正在被子里憋久了,终于忍不住探出整个脑袋,已经憋得像个熟透的虾子。

    青雀也是个直性子的姑娘,撩起袖子就凑到榻前一把揽过了桃李肩膀,“你们两个男子带着小哑巴也不怕人家不方便?”话音一顿,她看了眼怀里的女孩,更加扬眉吐气起来:“小哑巴自然是要跟我走,你那三脚猫工夫,如何照顾得了她?”

    “你才是三脚猫工夫!”

    “哎哟呵,跟我叫板啊?不服走,你我二人去外面一较高下!”

    “走就走!你等我痊愈的,不,你等我现在穿衣服就走,让你那什么暗卫营再也抬不起头来!”

    眼见两个半大的少男少女吵得面红耳赤,作势就要打起架来,苏叶连忙凑到中间调停,“好了好了,新年新气象,不宜动干戈!”

    好不容易将二人拉开,苏叶眼珠一转,这才拉过桃李的手,温声道:“你们二人争来争去,可曾问过桃李的想法?”

    桃李宫变之日受惊过度,得了哑症,大夫诊断说这症状并非永久,或许只是她不敢说话,是心病。苏叶叹了口气,眼里带着警告地左右扫了扫居正和青雀,“要治桃李的哑症,需要平和安定的环境,你们二人总是这般吵闹争论,喋喋不休,让桃李如何好生将养?”

    此话一出,两个少年当即便哑了火,蔫头蔫脑地闭上了嘴巴。

    见苏叶面色放缓,青雀才凑过脑袋搭在桃李肩头,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哑巴,那你……想跟谁走啊?”

    桃李低头略一沉吟,抬起脑袋眼睛又亮晶晶的,抬手挽上了苏叶的胳膊,一脸娇羞。

    “……”

    居正和青雀皆是沉默,苏叶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她原本也没和孩子们生气,无非就是想借个由头敲打敲打,得些清净,没想到竟惹火烧身。

    眼看少男少女看向自己的眼神逐渐复杂起来,苏叶另一只手顺势又挽起青雀,一边拉着两个小姑娘朝外走,一边对窝在榻上的居正道:“给你半刻钟收拾,我们出门去逛年集!”

    ……

    为了避母丧期,登基大典定在一月之后,时已过惊蛰,真真便是春日了。

    平西王的身份现出,天师便难再胜任,周歧择选了观内的一名弟子作掌礼,自此卸任紫金光禄大夫一职。大典的车辇仪仗及相关礼器交由銮仪卫全权负责,韩未一跃成为总管大臣,在武将中一时风头无两。

    仪式相关的一切流程都在按部就班地准备着,朝廷和民间的秩序都在慢慢恢复。

    纪浔是在昏迷十五日后醒来的,苏叶彼时正伏在他床边。

    或许太过劳累,虽然姿势并不舒适,可苏叶睡得却很沉,呼吸均匀,脸上的每根绒毛都跟着轻轻起伏。

    大都的春来得匆匆,天气已然渐渐回暖,屋内炭火盆却仍燃得旺,恐是怕纪浔冷。此时屋内暖洋洋的,苏叶额角的头发都被汗濡湿,那日替她戴上的钗子还原模原样地簪在发髻,纪浔就这么歪头,一眼都不愿错过般盯着人看了许久,这才抬手将苏叶鬓角的头发掖到耳后。

    苏叶渐渐不安稳起来,似乎在梦里与谁犯了急,眉头拧成个结,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纪浔……!”苏叶猛然惊醒,梦里的纪浔也像这样躺在她面前,只是身体寒凉得可怕,僵硬,冰冷,她又掉进了那口灌满湘江水的井,纪浔的身体就在水中沉溺,逐渐遁入黑暗。

    这是她这段日子每晚都会做的梦,她低头,抬起压得发麻的手抚在胸口,努力平复着心跳,屋子里是热的,纪浔是热的,纪浔……

    苏叶一怔,整个人被攥着双肩提起,继而被用力地抱进了怀里,她抬眼,视线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近乎发烫的体温,和强烈的心跳声,让苏叶意识到,这是她整日挂念的人。

    “纪……”苏叶只开了个口,剩余的话便都被堵了回去,她的后脑被按住,两片干涩的唇贴了上来,口齿间却是湿润的。活着的,温热的。

    纪浔松开苏叶的肩膀,笑着就道:“你不……”

    苏叶紧拽过纪浔的衣领,欺身就将人又压回了榻上,几乎是生撞上去的,磕得两人唇齿间都溢出了血腥味。纪浔眼下伤势初愈,一副任君采撷的浪|荡模样,索性收紧双臂,将苏叶箍得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苏叶微微向后退去,喘着粗气道。

    纪浔却意犹未尽般,覆上苏叶的后脑,再次吻了上来,手指不安分地在苏叶侧颈处摩挲,得意忘形地将人吻得舌尖发麻。

    苏叶推了两下,才挣出人的臂膀,满脸通红地盖住了自己的侧颈,这里有什么,摸来摸去的。

    纪浔抿了抿嘴唇,这会倒是不干涩了,他瞟着苏叶侧颈的赤红小痣,一如既往地不着调:“我醒不过来,小叶子岂不是要守活寡……”

    苏叶拳头不轻不重地锤了下来,纪浔连忙改口道:“我错了我错了,不是寡妇,是鳏夫,我怎能让我夫君空守……”

    苏叶脸臊得胀热,下手重了些,纪浔便捂着胸口咳了起来,脸也跟着皱成一团。

    “没事吧……”苏叶匆忙收手,有些慌乱地就掀开纪浔的衣襟去看伤口,好在没有渗血,她松了口气,抬头却对上纪浔满是戏谑的笑眼,“尚未过门就动手动脚,扒人家衣服,苏大少爷真是好生风流……”

    苏叶嘴抿成条线,对纪浔不住射着眼刀,纪浔便揉着胸口一脸柔顺卖乖道:“真的挺疼的,差点就到心脏了。”

    那日三清殿内的画面又浮现在苏叶眼前,她每每想起都觉心有余悸,眉毛拧成一团,苏叶索性撇过头去,不再看纪浔,“屋子里是不是有点热,瞧你着了汗,我去撤些炭火。”

    “你……还生我的气吗?”见苏叶要走,纪浔连忙扯住人衣角。

    “你……”苏叶话说了一半,却又梗在喉咙里,气势汹汹地抿嘴盯了纪浔好一会,愤怒才转为委屈,“你为何做事这么绝,从不给自己留后路?”

    纪浔将人顺势拉到身前,极其真挚道:“再也不会了,我的‘后路’就在我眼前,那是我唯一要走的路。”

    “小叶子——”纪浔的眼睛亮晶晶的,此时他们二人,眼中就只有彼此。纪浔又摊开双手,言语恳切近乎撒娇,“抱抱。”

    得偿所愿便百试百灵,迎接苏叶的是数不尽的更多心愿:

    “小叶子再亲亲我!”

    “小叶子不要讨厌我!”

    “小叶子替我梳头发!”

    小叶子。

    我的,小叶子啊。

    ……

    登基大典格外的顺利,没有任何插曲,没有任何意外。

    新皇加冕,改年号为“逐流”;纪浔接过父亲的称号,被封为镇国公,居武将之首,领凉州铁骑;苏叶为丞相,列文臣之表率;连带苏时许、纪乘渊在内的几位老臣,及纪盼、柴元振等将领皆按功追封。新帝另宣封后大典于次年元月举办,力排众议,立胡人血统的突厥公主瑶为后,其子入主东宫。

    自此新历开启,天下尘埃落定。

    苏叶成大都首位女相,于太极殿内从周效寒手中接下了委任敕牒。那双清朗霁月的眼睛如今有了睥睨众生的权力,越过十二旒冕看向苏叶的时候,却依旧是那般温和,“常伴君侧,永不相离……”苏叶听见人轻声叹道。

    “如此,也好。”话毕,谕旨便稳稳地递到了苏叶手上。君君臣臣,定是两相常伴,如此,甚好。

    与此同时,纪浔即便官居国公,于大殿之上依旧显得散漫而不拘小节,众人下朝退去之时,他闲庭信步就晃到了平西王身旁,“师父?”

    周歧失了右臂,如今空着袖管,倒也未显得柔弱和蔼上半分,他斜睨了人一眼,冷声道:“又有何事?”

    “徒儿还什么都没说,师父如何这般冷漠?”纪浔一眼都没有瞟向周歧空荡的右臂,只如若无常地与人调侃,见周歧作势要走,这才正了正色道:“徒儿只是想知道,柴元振,柴兄是如何……”

    周歧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晃了晃袖管,“为了救我,若不是他,我丢的恐怕不止这条胳膊。”

    纪浔闻言,这才垂下眸子去看周歧的右臂,二人相对而立,片刻沉默后,纪浔才又问道:“师父接下来要去何处云游?”

    “不去了。”周歧只看向殿外,“回陇右,敛了众人的身首一道回去。一直以来,这么大摊子事都是柴都督替我处理的,如今他总算可以歇一歇了。我若再不回去,只怕他梦里也要寻上门来和我讨个说法。”

    话毕,周歧苦笑了两声,自顾自便朝着殿外走去,纪浔也并未阻拦,沉吟片刻,四下寻找起苏叶的身影。

    “镇国公,稍留片刻。”声音从身后传来,纪浔回眸,隔得远远便对上周效寒的眼睛,“朕与国公有事相谈。”

    大典举办得早,官员们也是贪黑就起来点卯,甫一下朝便散得七七八八,如今殿内空荡起来,倒留给了二人谈话的空间。

    纪浔欣然颔首揖礼,“陛下寻我,臣自然是要留的。”

    周效寒面上看不出神情,只隔着偌大的太极殿,沉吟片刻道:“朕欲赐爵三哥为南信王,替大都戍守岭南,□□固统,镇国公意下如何?”

    “哎呀……”纪浔露出惊讶的表情,片刻之后才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岭南大军虽说在湘江吃了败仗,可林家军毕竟盘踞于南陲这么多年,早就根深蒂固,三皇子殿下是林秀容的亲外孙,收揽人心方面,名正言顺,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陛下既已做决断,臣必不敢有微词。”顿了顿,纪浔又沉吟道。

    岭南造反在前,新帝非但不下个株连九族的重罚,反而重用林家血脉的三皇子去戍守岭南,不仅能在上位初期就彰显不计前嫌的宽容度量,笼络人心,快速收复群龙无首的南部版图,更是一竿子将人直接支走,少了身边的麻烦,又不致担心软弱无能的三皇子会伺机谋反。

    实在是一招妙棋,眼下北方突厥的危机暂时解除,南方大部却仍是分崩离析之态,周效寒如此布划,纪浔并不意外,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治安定江山、开太平盛世,只是时间问题。

    可尽管如此,纪浔仍表现出深思熟虑之态,又出言道:“不过如此一来,陛下与三皇子殿下便是千里相隔,日久经年,不怕殿下他成为第二个冯彧,甚至林秀荣吗?”

    龙椅上的周效寒并未直接回应,冠冕流珠都没有晃动分毫,他只不疾不徐地似是感慨:“你也知道的,滔滔流水,可疏可淤,可改道而行,却谁都阻拦不了,永远止不住。”

    “止不住吗?”纪浔脱口而出,“倒并不见得。”

    短暂的沉默过后,纪浔识趣地揖了个礼,“典礼仪式繁重,陛下定诸般劳神,臣,告退。”

    纪浔迈着大步,眼看就要退出太极殿,身后却有些突兀地响起周效寒的问话:“纪浔,其实那日,秦老并无心也无力刺伤你,一切都是你计划内的,对吗?”

    纪浔似乎没料到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也是微微一愣,少顷,面上现出一抹微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只回身抱拳又拱了一礼,“若非如此,又怎能这么快就让小叶子回心转意呢?”

    “哈……”周效寒终究是笑了,手搭在金龙爪扶手上,笑得冠上的流珠都跟着颤动,“哈哈哈,败了败了,败得彻底……”

    纪浔转身便出了大殿,留周效寒一人端坐龙椅之上,锦绣龙袍,睥睨众生,可他却没来由地回想起那个穿着太监衣服,湿漉漉躺在宫墙旁晒太阳的小孩,微风无忧无虑地拂过他稚嫩的面庞,一位仙女姊姊问他以后想做什么,小孩只没心没肺地笑道:

    “我不想待在宫里,我想做闲云野鹤,去云游四方。”

    ……

    再次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太极殿内踱步而出,苏叶的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从前苦于早朝点卯,“退朝”二字就是仙乐抚耳,出了大殿便去偷瞄父亲的身影,跟屁虫一般不远不近地随着父亲一道出宫回家,又或者偷偷跟着人流,避开上司找督察院和刑司的同僚友人小叙一壶清茶。

    曾经殿外的天总是晴空万里,大理石阶闪着的阳光刺得苏叶每次踏出殿外总要眯眼缓上一会,可那时她总是看不清楚,在硕大树冠的荫蔽下,前路如雾里看花,只有眼前这三分天地。今日的天倒是雾蒙蒙的,苏叶却从未感觉如此通透明晰,流水洗去了表面的浮华,刀刃也割肉穿骨,所有藏在泥土中的、树根里的,都被掘出摊开来在眼前,赤|裸裸直晃人眼。

    与殿内的冷清不同,此时大殿外倒是热闹得很,久经波折的官员们没了性命之忧,难得如此安逸地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商量着下朝后去哪里清谈,亦或相约着去府上作客。

    苏叶在人群中没寻着纪浔的身影,索性就在正华门前驻足等候,很快便碰到了老熟人。

    “王主事。”苏叶招呼道。

    一别月余,王主事比起在三清殿时的颓废模样,显然圆润了不少。

    “见过苏、苏相。”王主事微微撤了两步,黝黑的面庞闪过一丝局促,一边哈腰一边挤着笑脸同苏叶讲话。

    见人这般客气,苏叶心下也不免感慨起来,不说男女有别,眼下苏叶成了群臣之首,而王主事混了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低品官员,若是上赶着攀亲熟络,难免会落人口实,叫刑司那些同僚传起闲话。苏叶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她与王主事这段忘年相交的友谊,自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嫂夫人她……近来可好?”苏叶不再勉强,语气不由冷了下来,只将话题朝着不会出错的寒暄引去。

    “都好,都好。”王主事也客套地应承了几句,二人间的氛围便尴尬起来,半晌没了下文。

    直到苏叶准备就此别过,从此大路朝天,各不叨扰之时,王主事却犹犹豫豫地先行开了口:“苏相,这个……”

    扭捏了半天,人还是递过来一个绸布口袋,苏叶接过一看,里面是本装订精美的册子——《山海经新语》。

    “这是……?”苏叶疑惑道。

    “去年偶然淘到的绘本,山海妖怪大全,不仅有古籍的内容,还与时俱进地补充了当代最流行的妖怪,还有详细的资料注解和战力排行!书贩说是鼎鼎大名的阎氏兄弟亲笔所画,世间孤本,开口叫价七两银子,讲来讲去到底收了我五两,五两啊!将近两个月的月俸!知道你喜欢这些志怪画册,本来想做生辰贺礼的,谁知道……啊……”一开腔便不受控制地拉不住闸,王主事头头是道地念叨了好一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多言冒犯,匆忙捂住嘴巴,有些惶恐地看向苏叶。

    苏叶捧着手里的画册,定神注视着对方。

    “我这个嘴啊,真是管不住!”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王主事陪笑陪得脸上褶子都泛了酸,这才双肩一耸,垂头丧气地长呼一口,“苏相……实话不瞒你,这是下官为你准备的升职贺礼,可临到关头,就感觉……就感觉拿不出手了……”

    “祝你,祝您官运亨通,升官发……哎呀,也没有升官的余地了……”王主事双手一摊,突然鞠了一躬,郑重其事道:“那就祝您多吉事,少操心,从此——平平安安。”

    一阵风拂过,将苏叶身上的官袍吹得抖出声响,一席深紫色,浓得近乎于黑。

    苏叶手指抚过《山海经新语》封面烫金的几个大字,沉默了片刻,轻轻哼笑两声,“印刷确是精美的,可假的不能再假。”

    王主事闻言,蓦然抬头,只听苏叶又摇头笑道:“阎立德、阎立本二兄弟是前代著名的画家,官至相位,怎会画这江湖野路子的志怪绘本,王主事你果然又是被奸商所坑。”

    “这……”王主事黝黑的脸竟也能显出面红耳热之态,浅紫色官服的领口都因紧张而被汗水打湿。

    “我收下了,多谢。”

    只等来这么一句,王主事似是松了口气,留下一句“下官告辞!”便要溜之大吉。

    “等一下。”苏叶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王主事回头,霎时间眼眶竟有些发酸,过往的画面一股脑奔入脑海,从前那个无事偷个小懒,有事又认真得要命的小正经,不知从何时起,眼眸越发深邃,难以捉摸,讲起话来也越发滴水不漏。

    苏叶也不急,等人似是意识回流,这才好似平常般开口道:“王主事与秦大人可是旧识?”

    面色有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王主事歪了歪头,“朝中秦姓官员是有那么几位,苏相问的是哪部的秦大人?”

    苏叶一副并不意外的表情,又继续道:“王主事你是布衣出身,科举入仕,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才在朝中混了个安稳差事。原本,我亦从未把你与世家出身又官居一品的秦大人联系在一起,之前也一直汲汲于眼前的利害,这段日子才方能重新将事情的脉络一一捋顺。”

    苏叶用余光看了王主事一眼,对方似是在尽力掩盖住表情,张了张嘴却并未出言反驳,她便继续道:“如今想来,你与秦大人年龄相仿,或许经历也有不为人知的相似之处,成为朋友倒也并非什么天方夜谭。”

    “算起来,从最初的京安人口失踪案开始,到赵尚书府上的鬼新娘,赌坊去寻水利官荀老头的线索……我和纪浔久别重逢,重新调查起多年前的黄河水患一案,这其中每一环都有王主事的点拨呢。”

    王主事低着头,苏叶看不清他的脸色,只顿了顿,不由得闭眼微叹,然后劝慰道:“我并非与你追究什么,不过是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才恍然大悟,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在秦大人的棋盘之上了……”

    “苏相多虑了。”王主事突然说道,并未矢口否定,也没有干脆承认,只含糊道:“子惠他……哈……”兀自笑了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男人的脸色放松下来,又改口道:“我一介跑腿打杂的基层,如何能攀附得上都御史秦大人呢?”

    “至于苏相你说的那些案子,刑司每日的事太多了,我只想插科打诨混到致仕,告老还乡过过安稳日子。那些阴谋算计,我这样的人,哪里晓得呢?”话毕,王主事朝苏叶恭敬地颔了颔首。

    “下官,还要回家喂那匹黑白花马。”只留下这样一句话,人便转身而去,在苏叶的视野里慢慢化作了一个黑点。

    ……

    看绘本的时候,一只和本子上一样的赤色小鸟轻巧地落在了苏叶摊开的书页上。

    “你也是小妖怪吗?”苏叶没有打搅这小精灵,只由着对方左右晃动脖子,十分好奇地看看苏叶,又看看绘本上一模一样的自己。

    “在看什么?”一道声音在苏叶耳畔响起,吓跑了小鸟,苏叶斜眼看去,纪浔正一脸无辜地站在她身旁,手里不知从哪儿揪来一根狗尾巴草,绕在指头间转着把玩。

    合上绘本,苏叶将封面推到纪浔眼前,“《山海经新语》,同僚送我的礼物。”

    “那你这同僚定是被坑了,寻常的鸟儿都画成了妖怪,也不知是哪路道听途说来的‘新语’。”纪浔自然不会向苏叶提起和周效寒的那番谈话,见对方也没有过问,便双手交叉叠在脑后,与苏叶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跨过正华门向宫外踱着步子,眯着眼睛道:“等久了吧。”

    苏叶笑而不语,周围的一切景物似乎也慢了下来。

    “如今已是苏丞相了,这小小的红蓼,不知还入不入得了眼。”纪浔分明在右侧说话,手却越过苏叶肩膀,将那根尚未开花的毛穗小草别在了苏叶左耳上。

    “从前又何时入过眼了?”苏叶调侃道。

    出了宫门,偌大的京安街巷就出现在了二人眼前。密密匝匝捆束着货物的马车,推着摊车正准备入午间集市的小贩,捧着胡麻饼骑在阿爹脖子上吃得呼哧呼哧的几岁小娃……似乎没有人关心哪个做了新皇帝,大家只道冬去,春来了。人们呼出的萧瑟白气不见了,目之所及,唯有安定太平的热闹人气。

    “江南和淮南的早稻已经播种了,师父说今年的收成会不错,你可曾跟他讨教过如何观天测向?我们一起研究研究?”纪浔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悦,可一转头,却见小叶子不知何时驻足在了原地。

    纪浔见人面色不对劲,便也正了正色,缓步走到人身边站定,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出言过问,二人就这么并肩,安静地望向忙碌喧哗的街市。

    “这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苏叶突然开口,似乎并未期待纪浔的回答,说完便微微垂下头去,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她一直在思考,纪浔昏迷的日子里,更是反反复复地琢磨,却终不得其解。

    真的是最好的结果吗?父亲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拨乱反正,铲奸除佞,推旧立新,天下太平。

    乱真的会止吗?佞又焉知曾经不是清?新一定比旧强吗?

    逐流啊逐流,翻过年来如今已是逐流元年。每个人都在这巨浪中搏击,妄图力挽狂澜,可历史翻滚,局势的浪潮又怎是一片叶子就能左右的,所有人依旧被裹挟着,周而复始。新纪,会是下一个轮回的开端吗?

    一阵微风起,带起树上早早抽条的新芽,纪浔抬手接下一片新生的叶子,“流水有他自己的意愿,我们只管做好自己。”

    轻轻抚摸着手中叶子的纹理,纪浔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似在宽慰苏叶,“这片土地上总会长出大树,历史的河道旁已经矗立了茂密一片,你我都拦不住。树歪了,就扶一扶,树烂了,重新栽一棵就好了。”

    头顶的雾霭更重了,云朵密实地聚在一起,压得天色阴阴沉沉。苏叶看向偌大的城市,却觉眼前更加清明开阔起来。

    “流水有他自己的意愿。”苏叶讷讷自语。

    “纪浔”半晌,苏叶转头去看身边人,天色并不明朗,她的眼睛却熠熠生辉,那是她眼底的光,“叶子,果然还是随水飘走了。”

    吧嗒,吧嗒,率先回答苏叶的,是落在脸上的雨,细细如银丝,这是京安的第一场春雨。

    苏叶眼底映出的身影抬手去接天上的水,“叶子不用落下,你看,江浔湖海自会奔你而来。”

    河清海晏,奔流之水绕那万叶之木,滔滔不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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