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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3

    “骠、骠骑大将军到——!”

    紧闭的大门被打开,随着礼官口舌都在打颤的一声传报,三清殿内踏入一人。

    纪浔浑身遍布着斑驳血污,与大殿内拥拥簇簇、紫袍加身的一众文武百官格格不入,可他一如从前上朝般,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留下一个又一个沾染污泥的脚印。只不过这回前方没有人阻拦,没有人言语,众人噤若寒蝉,避之不及地让出一条通路,衬得纪浔每一步都庄严无比。

    一步一步,他踩着镀金的阶梯来到三清神像之前,周效寒在旁侧心无旁骛地焚香,青烟袅袅,飘散在大殿内。这里没有龙椅,没有御阶,亦没有黄袍和十二旒冕,可一切都在恭迎这座宫殿的主人,无冕之主,他就一步一个脚印地踩着污泥而来。

    周效寒面色恬静平和,眼下的局面他心知肚明,将手里的香炉合盖,净手拂尘,他这才缓缓起身,仰头去看三尊面上永远云淡风轻的神像,以及那神祈之下,睥睨一切之人。

    纪浔却没有将眼神回望向他,而是扫视着阶下面色各异的众人,最终将目光全然留给了满身疲态的苏叶。

    此时陷入昏迷的周歧也被突厥死士营的人抬进了三清殿内,瑶则守在人身侧寸步不离。周效寒与纪浔擦肩而过,缓步下了台阶,没有分给苏叶半分目光,径直向瑶走去,自此孑然一身,他的脚步从没有这般轻松自在过。

    一切都结束了吗?纪浔终于达成了他的夙愿,可为何自己却并不感到欣慰,苏叶眼神定定地望向高处威仪煊赫的骠骑将军,缓缓低下了头。

    “朕久病不愈,恐难为万世表率,然国运未竭,天命待续,经此一疫,百废待兴。海内土疆,豪杰分争,国不可一日无主,荷上天眷顾,承周氏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

    纪浔瞥向大殿一角,层层叠叠的珠帘之后,是空有知觉却无力行动的帝王,而纪浔一纸微微染上血污的黄绢诏书在手,即是口含天宪,一言九鼎。眼下遑论纪浔要称王称帝,就是他随手指着阿猫阿狗,说从今往后这便是大都的皇帝,也是无人敢有半分怨言。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着盖棺定论的宣判。

    “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齐聚,尊周氏正统、天命真龙,子贤王效寒为帝,以主黔黎。于大都天宝十八年十二月廿八,告祭天地,授皇位于都城京安,定有天下之号曰逐流。朕自恭诣骊山行宫,遥称太上皇。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子贤王效寒为帝。

    一言既出,满堂寂静。纪浔将手中的谕旨随意地放在神龛之下,就算作呈禀上天了,眼下周皇已卧床不起,糊里糊涂成了“先皇”,却也不能跳起来大骂纪浔是谋逆造反的乱臣贼子。

    于是,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这“乱臣贼子”就又堂而皇之地步下金阶,走到僵硬在原地的周效寒身旁,单膝跪地行了个标标准准的武将礼——

    “臣,参见陛下。”

    包括苏叶在内,一时间,满堂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个的表情,恐怕换做周皇当场驾崩,也不会更堂皇了。这就完啦?废旧皇,改立新帝,却没自己称王?

    “参见陛下——!”

    不知谁最先琢磨过味儿来,跟着高呼一声,随后寂静的大殿便稀稀拉拉响起惶恐的拜颂,俯首叩礼之声不绝于耳。

    “我分明……分明……”分明颁下了《罪己辞》……周效寒浑身僵直,望着呼啦啦拜扣在地的众人,手指都硬得像块腐朽的木头。他的声音梗在喉咙里,眼睛看向纪浔,瞳孔都在颤抖,显然他是对情况最惶恐无措之人。

    “陛下定是在这大殿内待得太久,忧思过度,外面战事已然停歇,凉州十万大军就恭候在城外随时待命,不会再有危险了。”纪浔缓缓抬眸,就这么面带微笑地直视着周效寒飘忽不定的双眼。

    周效寒终于懂了,所谓那《罪己辞》是当着突厥人和凉州军的面诵读的,如今突厥已撤,他空口无凭,竟是被纪浔抢占了先机。况且,以当下的局面,凉州十万大军候在城外,只怕等的不是什么危险,而是他这个莫名其妙捡了漏的皇帝,他周效寒俨然已是纪浔随手指的那阿猫阿狗,这皇位,便是非坐不可了。

    “哈……好。”周效寒离瑶不过几步之隔,经久训练出的君子仪态在这时派上了用场,他朝瑶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一步一顿地向着神龛走去,去取那封黄绢诏书,去承那重如千钧的冠冕。

    “都……平身吧。”周效寒沉声言道,百官众臣便用眼神簇拥着他们的新皇上任。

    苏叶几个日夜疲于战事,不眠不休,眼下太过离奇的事态发展使她整个脑子都转不过来,浑浑噩噩跟着众人叩礼,又恍恍惚惚随着大流起身,纪浔已然没事人似的站在了她身旁,看客般津津有味地瞧着大殿中心的热闹。

    “你为何……”苏叶话说到嘴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纪浔只替人绾了绾发髻,漫不经心似是调侃:“你不想我做那乱臣贼子,我原本也无甚稀罕这硬邦邦的皇位,如今遂了你的愿,怎么小叶子反倒指摘起我来?”

    “可是你费了这么多心血,绕了这么大一圈,却在最后将成果拱手送人?”此言一出,苏叶也后悔自己多少有些口无遮拦了,为人臣子,万分不该在殿前妄论皇权。

    可纪浔却不以为意,继续摆弄着苏叶的头发,又凑到人身前左右端详着,似乎眼前人的发髻才是他最得意的成果,“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左右不过是想讨个说法。”话音一顿,纪浔没头没尾地笑着道了句:“好了!”

    苏叶感到莫名,抬手也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语气添了几分不悦,“你我之间,可还有债没销呢……”

    却听纪浔声音沉了几分,转头看向了殿中,“周皇把我栓在都城这么多年,我让他儿子也困在这宫墙里,不过分吧?”

    苏叶见纪浔的眸子里亮闪闪的,也在思考这听起来轻飘飘的话的分量,只听纪浔又道:“皇位并不稀罕,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自由,真正的潇洒自由。有的人看似坐拥天下,却独独失了最想要的,这就是因果报应。”

    苏叶讷讷点头,也顺着纪浔的目光看向众人视线的焦点,周效寒拿着那纸黄绢诏书,面色平静地审度着,可苏叶与其他人一样,并不知道这上面其实什么都没写,无字诏书,点墨皆无。

    她只留心看到,周效寒将卷轴攥得用力,每个指节都泛了白。

    礼官到底是在御前伺候过许多年,善于审时度势,他看了看纪浔的眼色,见这主似乎没有反悔的意思,这才又瞥了瞥周氏新皇,清了清嗓子,按着流程律例对百官道:“咳咳,诸位若是没有异议,礼部便推算良辰,择日举办登基仪式,只待新帝礼成……”

    “本宫有异议。”

    纵是旧皇仍安在,这番所谓的“禅让”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可事已至此,原本只是走个流程的说辞,任谁也不会料到真的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面说三道四。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便一石落水,激起千层回浪。

    “陛下福泽深厚,息乱止战,哪个如此胆大包天,敢口出狂言?”早已有人率先抱起了大腿,义愤填膺地冲着门口叫嚣,一口一个“陛下”叫得分外熟练,俨然一片忠心的护主架势。

    “就是!如此贤明圣主,何人如此无礼!”附和之声此起彼伏,人们争先恐后地站队,似乎生怕被人捷足先登。

    可直到守在殿门口的銮仪卫兵士们让开条通路,看清来人的护卫犬们这才瘪起嘴灰溜溜地纷纷噤声,原因无他,这“挑事”的说话人,正是新皇的生母,贤妃娘娘。

    也不怪官员们难做,眼下太上皇的皇后早就不知所踪,这贤妃虽不是四皇子的嫡母,可好歹位列四妃,等新皇登基坐稳,贤妃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皇太后,况且四皇子孝母亲恩是人尽皆知的,如今贤妃站出来说话,哪个又敢道半句不是。

    众人一时颇有左右为难之态,就连站在台子上的礼官都不知该如何处理这新皇和未来皇太后的家务事,并不想趟这滩浑水,脚底抹油般弓着腰就退到了一旁。

    后宫与前朝隔绝,这还是苏叶第一次亲眼见到贤妃娘娘,年近四十,并不美艳明丽,与苏叶想象中后宫佳丽繁花似锦的仪态不同,清淡素色的冬日褂袄,只着素钗银环,此时殿门大敞,冬日的光镀在她身上,更添几分清冷寒意。苏叶的眼神在周效寒和贤妃间左右转动,这母子二人竟是这般相像,如出一辙的儒雅温和,又别无二致的清冷疏离。

    苏叶拽了拽纪浔的袖子,挤了挤眼睛,对方却忍俊不禁般顺势拽起苏叶的手腕,推开人群挤到了前排。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悉悉簌簌,窃窃私语,倒也无人继续关注纪浔和相母的动向,纪浔似是乐得其所,干脆靠着大殿的盘龙柱,饶有兴致地寻了处看热闹的最佳观赏位。

    官员们让出了路,贤妃便目不斜视地踏入殿内,而周效寒早就迈下金阶,朝着母亲迎了上去,话音带着疑惑,“母妃……?”

    “效寒。”直到母子二人双手交握,贤妃才用眼神慈爱地抚摸着周效寒的五官,幽幽开口道:“效寒,这宫墙内院太过凄寒,你不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像我一样……”

    贤妃的目光流转,在某处停留了片刻,这才又飘向了殿侧卧床的周氏先皇,夫妻十数载,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直视向她的夫君,如今亦如从前,那个男人从未分给她片刻关注,他的心亦从未在她这里停留。

    “母妃……”周效寒讷讷,贤妃却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凄凉的笑,目光却飘向大殿外广阔的天空,“我亦知道你所求何如……如果你没有生在天家就好了,自由自在地做个闲云野鹤……”

    “贤妃娘娘慎言!”翰林学士王康为出言打断。

    他本就是苏时许的老友,一直是坚定的四皇子派,思忖再三,还是继续义正词严道:“后宫不干前朝政务,兹事体大,关系江山社稷与皇权正统……”略一沉吟,王康为大袖一挥,却不敢僭越分毫,只避开视线道:“贤妃娘娘,后宫贸然出面实为不妥,还是请您……回贤灵宫吧。”

    贤妃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人带着讥讽的声音再次打断,“回贤灵宫?只怕贤妃娘娘该回的并不是那里吧!”

    此话语气尖酸,带着满满的鄙夷,周效寒最先有了反应,当即护在了母亲身前,一改往日的谦和,“何人在此出言不逊?”

    “出言不逊?”那人却高声反问,紧接着一道影子从人群中窜出,“扑通”一声跪趴在众人面前,竟是三皇子。

    三皇子伸了半天手也没人上前扶他一把,这才摸索着试图起身,又被拖地的袍子绊倒,跌跌撞撞索性直接坐在了地上,这才发觉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自己身上。

    “啊?”他茫然地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有人推我!我什么都没说!”

    周效寒凝眉,却见地上哭哭啼啼之人身后,又走出一人,“是我。”

    “二哥?”周效寒一脸狐疑,一向闷葫芦一般寡言少语、鲜有作为的二皇子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十分不善地一脚踢在了三皇子屁股上,“起来!你跪他?”

    三皇子被踢得又是一个趔趄,滚了一圈又爬回了二皇子身旁,拽着人裤腿战战兢兢道:“二、二哥,四弟现在成了皇上,你、你我都得跪……”

    “皇上?他也配?”二皇子一反常态,甩腿瞪开了老三,当着百官的面振振有词道:“周氏正统?天命真龙?如今父皇抱恙,太子叛逃,论这周氏正统,长幼有序,轮也轮不到他周效寒来当这个皇帝!”

    一向闷声低调的二皇子说得慷慨激昂,口舌间唾沫横飞,让众人大跌眼镜。

    倒不是他一反常态,而是实在隐忍了太久,太子凭着俞相的势力平步青云,老四又有苏相一票文臣辅佐,就连草包一般的老三都凭借母族得了军权受了重用,唯独他周效岳一直忍气吞声,从小只能跟在太子身边做狗腿子,凭什么?

    他原以为等太子即位,他就能鸡犬升天受到重用,可怎么也没料到根深蒂固的俞家竟能倒台。

    而后突厥进犯,他怂恿老三带着军情准备叛逃,半路又被銮仪卫的人捉回来软禁于此。

    他等啊等,眼看突厥兵败,准备以周氏正统顺位继承,顺便把意图篡位的纪浔打成乱臣贼子,一举夺权。可千算万算,纪浔竟拱手将皇位献给了老四!

    等不了了,他等了太久,此时他若不搏,将来老四登基,他们这一群从小跟着太子对其欺凌|辱骂的狗腿子,又如何会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二皇子又上前几步,瞥了一眼周效寒,对着站出来的王康为道:“王大人在朝内德高望重,人人皆道是清明正直之臣,今日本宫倒要问一问,我周氏江山社稷,皇权无疆,是不是非周氏正统不可?”

    王康为短暂地停顿了片刻,跟道:“高祖开我大都河山,继任者自是非周氏正统莫属。”

    “好!”二皇子在人群隔出的通路间来回踱着步子,目光灼灼,死盯着贤妃,“那本宫倒要问问贤妃娘娘,你当年嫁给尚为太子的父皇,随后八个月就诞下了早产之子,本宫说得没错吧?”

    “二哥!”周效寒厉声喝止,素来平和的面容也染上厉色,“我敬你一句兄长,母妃是长辈,你怎能如此无礼?”

    “本宫不是你兄长!”二皇子反唇相讥,“这个早产的孩子就是周效寒,但本宫听闻贤妃娘娘未出阁时曾与他人定下婚约,二人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够了!”周效寒额上显出青筋,“你到底要说什么?”

    二皇子闻言,突然几步上前,离周效寒不过一拳的距离,二人鼻尖近乎相抵,他一字一顿,用手戳着周效寒的胸膛,扯着嗓子道:“我说你母亲与他人苟合,玷污天家血脉,你周效寒并非我周氏正统,你做这个皇帝——我、有、异、议!”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又寂静下来。

    苏叶一时竟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用肩膀撞了撞纪浔,悄声道:“乱了套了……你不管管?”

    二人在人群前列,纪浔正看戏看得入神,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是他们老周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如何掺和得了?”

    刚才替皇上念诏书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说?苏叶白了纪浔一眼,有些焦急地去看周效寒的反应。

    周效寒本想给二哥留些颜面,可直到发觉身后母亲握紧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才终于忍无可忍,深呼一口气出言道:“罪臣周效岳,公然忤逆,以下犯上,亏礼废节,是谓大不敬。念及手足之情,免当斩之刑,自此黜为庶人,来人——给朕拿下!”

    这恐怕是周效寒以“朕”自称,下达的第一条命令,周围众人显然没有适应情况,驻守在大殿两侧的韩未越过人群看向纪浔的眼色,在得到一个点头的回应后,带人走向了漩涡中心。

    二皇子眼见局势生变,一把拽起三皇子的衣领,喊道:“老三,起来!拿刀斩了这有侮人伦的篡位贼子,朕封你做国公!”

    三皇子被夹在两个兄弟之间,“哇”一下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地瘫软在地上,“我不行!我不会!我什么都不知道!二哥、四弟,你们别打了!”

    “没用的废物!”一脚将老三蹬得滚了几圈,眼见銮仪卫的人靠近,二皇子狗急跳墙般扑到一个小兵卫身上,一把将其佩刀拔出,趁着众人讶然之际,猛然挥刀直刺向周效寒。

    “我才是周氏正统!”

    事态的发展远超众人预料,刀刃穿膛而过,在素白的衣袍上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苏叶她们离得并不远,不过几步之遥,她看得一清二楚——贤妃娘娘在危急时刻奋然推开周效寒,结结实实地用身体挡下了这狠戾的一刀。与她平日寡淡的装束不同,这朵血色的花恐怕除了出嫁之日的婚服,已经是女子最浓艳的扮相了。

    “啊——!”几个离得近的文官发出了惊呼,他们本就没见过太多打打杀杀,更遑论后宫妃子血溅当场的阵仗,一时间满堂陷入混乱。

    “母妃!母妃——!”周效寒脖颈的青筋血管都暴出形状,年轻的帝王尚未加冕,撕心裂肺宛如无巢可归的泣血之雏。

    比周效寒的哀痛更为剧烈的,是二皇子胡乱劈下的长刀。

    他的刀刃还沾着刺目的鲜血,毫无章法地四处劈砍着,人爆发之后显然已经失了理智,口中反复地念着:“我才是周氏正统!我才是皇帝!皇位是我的!是我的!”

    百官被收押进来的时候就被卸去了武器,毫无还手之力,二皇子的刀没长眼睛,胡乱挥舞之下,将人群劈得分散开来,四处躲避着。大殿内回荡着周效寒的哀嚎和二皇子的胡言乱语,却无人敢上前阻拦,结束这场闹剧。

    “母妃……”周效寒显然已经沉溺于悲痛之中,涕泗横流全无君子仪态,紧紧抱着奄奄一息的贤妃,似乎生怕一松手,人就要永远离开自己。

    而二皇子的刀兜兜转转,追着满地狼狈逃窜的三皇子,就又奔着周效寒而去。

    “我才是正统……唔……”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喊叫戛然而止,二皇子狰狞的脸随着翻滚的头颅定格在周效寒几步外的地方,直滚落到老三脚下,惹人鬼哭狼嚎着吓昏了过去。

    “这、这、这……”周围的老臣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正在擦拭刀尖血的瑶,眼中却满溢着惊恐。

    “没听到陛下的话吗?以下犯上的大不敬,如今又加了一条弑君谋逆,按着大都律例,当斩!”瑶连头都没抬,擦干净手中的刀,一个入鞘的收势,又吓得几个老臣向后踉跄着躲闪,她只冷哼一声,看了眼置身事外的周效寒,默默走到了人群外侧。

    “世事难料啊……如今你我都成了没娘的人……”瑶轻声感慨着,迎面撞上了一个瘦削佝偻的人,对方眼神直勾勾地看向前方,却对瑶这么大一个人视若无睹,好在瑶敏捷,闪身堪堪躲过,这才不至将这离魂之人撞倒。

    她满脸皆是不解,挑眉回望,目送着那道佝偻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撞过无数人,失了魂般挤开乱作一团的人群,走向了中间。

    “兰儿……兰儿……”

    ……

    秦子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偷,是啊,当年穿着一只草鞋被收入府做小厮的破烂小孩,从来只有主子打骂凌虐、讥笑羞辱的份,就算大雪天被抽坏了脊梁,一辈子成了恶心的罗锅又如何,怎么能有反抗呢?

    可就是这么个卑贱的烂人,一把火烧了全府上下八十多口,冒名顶了病弱多年不曾出门的秦小公子,这一顶,就是三十多年。偷来的仕途,偷来的名字,偷来的人生,也包括……偷来的感情。

    先皇帝凄怀秦侍郎,还亲自慰问了尚年幼的次子,赶来吊唁的人填满了空荡破旧、尚来不及修葺的秦府。

    那也是第一次,“秦子惠”见到了那个与自己指腹为婚的小娘子。

    老夫人牵着小姑娘的手走到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委屈了吧,秦小公子节哀。多年不见,侍郎清正一生,怎料得,如此草草收场……”

    瘦弱的少年只敛了宽大的白缟,愣愣盯着眼前垂眸的小娘子,仿佛眨下眼睛,人就会像仙女一样飞上天去无处寻踪了。

    “见过兰儿姑娘。”

    “幸而识君。”

    自己原本是叫什么来着,赖牛?还是赖柳?也罢,此刻,他只觉得,能叫“秦子惠”,真好。

    他死攥着偷来的名字,一路步步为营,直做到了御史大夫。谁人都道秦子惠是个可怜的老好人,早早死了全家还乐善好施,逢个天灾人祸就开府施粥布善。还与人亲和,素来这边官渠放水、那边商道查验,苦活累活都没少帮人顶差点卯,有求必应,有邀必赴,来者不拒,无论官阶高低,对谁都和和气气,人人都暗地称他是被欺负的老实人,可就是这样,他在朝内混了个好人缘,倒是广结好友,成了处处逢源的万金油。

    直到那年还是太子的周皇纳侧妃,办了好风光的宴席,往日定会被同僚簇拥着喝酒谈天、吟诗论道的秦子惠,居然告病一月,太子的婚宴都没赴邀。少了这么个万金油、粘合剂,往日里本就半生不熟、互不对付的文臣武将们倒也兴致怏怏,早早散了。

    对秦子惠来说,本不属于他的,似乎迟早要流逝,他只能尽全力抓住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可终究,沙子塑成的像,握得越紧,散得越快。秦家罹难,婚约自然难保,表面前来吊唁慰问的众人,不过是需得亲自前来探探这秦家的底,一个没有靠山的孤儿能翻出什么浪花呢?

    仙女到底还是,飞走了。

    他知道皇后俞娥针对兰儿,俞家只手遮天,后宫早就乱得乌泱泱,皇帝根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不争宠也不受宠的妃子的叹息,又有谁能听见呢?

    他听得见,隔着厚重的宫墙,隔着十数载的年月,亦如初见那年少女温声道出的“见过秦公子”。

    他穷其一生的布划,小心翼翼落下每颗棋子,他什么都是偷来的,但他要给她一切,将天下偷来送给她。

    ……

    棋成了死局,处心积虑终落得满盘皆输。

    明明是相近的年纪,可如今兰儿还是风华依旧,他却已然苍老成了伶仃的枯枝。

    秦子惠跪倒在贤妃身前,不只是周效寒那双诧异的眼睛,所有人的眼神他都看不到,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女人虚弱的面庞和身上扎眼的血色之花。

    “秦大人?”周效寒的质问他听不到,他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贤妃,可最终手只缩在袖子里,或许到死,他也不敢僭越他的仙女。毕竟他是这般低贱的、丑陋的、阴暗之人,自始至终,连触碰都是非分之想。

    “其实……”贤妃躺在周效寒怀里,眼眸却斜下来去看跪在地上、背弓得不成样子的秦子惠,“其实初见时我就知道,你不是子惠……”

    佝偻的身躯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混沌苍老的眼珠里满盛着慌乱和躲闪。

    一只手伸了过来,虚弱得轻如鸿毛,就这么隔着宽大的袖子,搭在了他的手腕之上,“子惠是个自大又骄矜的人,不是,你这样子的……唔……”

    一口鲜血从贤妃口中溢出,她连那一贯温和如旭日的笑容都难以维持,“幸而识君……”

    “母妃!母妃!母亲!”

    周效寒哀戚的呼唤响彻大殿,众人亦在这悲痛又荒谬的情景下屏息不言。

    秦子惠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面部肌肉难以抑制地抽动起来,纠成一个近乎于笑的表情,而后又似是哭,边哭边笑,他的双手锤在地上,一下一下,伴着周效寒的哭声,砸出血迹斑斑,最终化为沉默。

    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他的仙女飞走了,老天的眷顾果然有限,他偷走的一切,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他究其一生的筹谋,都不过是上天的一个玩笑。

    宛如走尸般起身,他抬手摘下发冠的金钗,花白的头发散落,衬得人更加瘦削干枯。

    “都是因果报应!”他晃悠悠漫无目的地向着中间的三尊神像走去,随手扯过身旁不知是谁的袖子,手里的金钗抵在对方的下巴上,“你说,是不是因果报应?”

    对面是个年纪不大的文官,本就没经过风吹日晒的脸被吓得更加惨白,“我……我……”

    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秦子惠摇摇头,放开了人,继续走着,背弓得更低。

    随手又逮了几个躲避不及的官员,问话越来越迫切,近乎癫狂起来,“你说,你说啊,是不是因果报应?”

    眼看就要走到三清神像之下,他的眼神却突然又有了焦点,越过众人,他暴起猛冲了几步,一把就握住了苏叶的手,“我认识你,你告诉我,这是不是报应啊……”

    “秦大人,你冷静点!”苏叶的话显然入不了对方的耳朵,人手里的金钗眼看又要如法炮制,直冲着苏叶的脖颈而去,秦子惠却被一记强劲的力道扯住,连带着对方一道跌倒在地。

    “你疯了?”纪浔扑倒在秦子惠身上,秦子惠仍狠攥着金钗,眼睛直勾勾盯着三座神像,似乎在怨恨纪浔挡了他的路。如此一个瘦弱的老头在这时竟能爆发出与之抗衡的力量,秦子惠就这么和纪浔在地上狼狈又疯癫地扭打起来。

    谁也不敢上前阻拦,毕竟一个是骠骑将军,一个是朝廷的从一品大员,如今又成了疯子,保不准做出什么事来。

    直到“噗呲”一声,众人都听到了,打斗停止了,压在上方的纪浔突然就卸了力,直挺挺压在了秦子惠身上,将老人砸得剧烈咳嗽起来。

    苏叶是第一个冲上前的,将纪浔费力地翻过身来,只见人胸口插着枚金钗,本就脏污斑驳的衣服又被新的血迹染得黑里透红。

    众人登时乱作一团,韩未直接飞奔出去寻找御医和伤药。

    “纪浔!纪浔你看看我……”翁的一声,苏叶感觉脑袋都发木,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这朝堂之上,竟比战场来得更为凶险,更为可怖。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纪浔,你醒醒!你……”一股难以名状的窒息感从胸腔传来,周围前来帮忙、亦或惊慌着露出关切神色的脸将二人团团围住,挤满了苏叶的视野,猛憋了两口气,苏叶竟是直接吐了出来,牵扯着五脏六腑,恶心,真恶心。

    没人理会那还疯疯癫癫的秦子惠,他披头散发地游走在三清殿里,神不要他,他也抛弃了他的神像。苍老的脸竟像个孩子一般露出天真的神情,他愣愣地看向大敞四开的殿门,屏蔽了里出外进奔走的仓皇之人,殿外投进来的光才是神祈,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在各人一声又一声呼唤着不同名字的哭喊声中,他走向殿外,霁日光风,天上似乎有仙女。

    “白玉如蟾俱是妄,青天指月亦非真。”

    “哈哈哈,白玉如蟾俱是妄,青天指月,亦非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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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如蟾俱是妄,青天指月亦非真。——(元)张昱《题白玉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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