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下午加紧了脚程，终于在夜幕降临之时赶到了沿途第一个客栈。说是客栈，其实只是为了接纳往来通商和运货车队的简陋驿站而已。几人到的时候，除了他们，客栈里也没有旁的客人。

    随行的小厮搬着大包小包的行礼乌泱泱涌进了客栈，店小二一看来了单大生意，当即便起了精神，连忙上前腾出了一张桌椅，一边不住地用袖子掸着积落的灰尘，一边恭维地招呼前面几位看着衣着不凡的客人，“嘿嘿，几位客官快请坐，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苏叶回身数了数同行的小厮，纪浔和纪盼却是撩了撩裙摆，大剌剌直接坐在了椅子上。

    “公子，我们三个人一间就行。”站在前面的车夫说道，苏叶心中有数，如此一来，小厮和车夫一共需要三间房，便又回头看向了纪浔，他们这几个人该怎么分？

    琢磨了一下，苏叶刚一开口，却是和纪浔一起出了声，“给我们七间房。”“六间房！”

    店小二不住地看着一站一坐这二人的眼色，心道是您二位倒是商量好了再跟我说啊，别把这难事甩给我，于是也没应声，只是笑呵呵露出尴尬的神色。

    苏叶向纪浔递过眼色，纪浔只是摊摊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账本，清了清嗓子，“从京安到甘州，走官道的话路程是一千七百里，咱们车队的脚程最多一日只能走三百五十里，最快也需要五天才能抵达甘州。如果每天都住店，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督察使此行报批的公账有限，还得省着点花啊。”说着，还用炭笔在账本上面涂涂算算，“盼盼是女孩子，御武郎人高马大，我作为督察使的副官呢，就委屈一下，和你同住，这样算下来，五天的房费就可以省下五百文，此行不知要待多久，苏督察不管账，我这个副官也不能放任不管啊。”

    纪浔看着苏叶一脸吃瘪的表情，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又抬眼越过苏叶瞟了瞟她身后的项恒勉，“还是说，苏督察更愿意和御武郎挤一间？”

    苏叶刚欲开口，又听纪浔自顾自地补充道：“当然了，公账需要节省，但如果苏督察想要从我个人这里借钱，也是欢迎的……”

    苏叶搞不懂这公子哥的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但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他们几个同住的，于是也没等纪浔说完，便从袖袋掏出一锭银子“咣当”一声拍在了小二面前，不容置喙道：“我喜欢清静，麻烦老板给我们开七间房！”便扭头直接朝楼上的客房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侧过头又吩咐道：“我也算了下，除了房费，这锭银子也足够今天的伙食，大家回房收拾收拾，赶了一天了，晚膳辛苦老板准备些好菜。”

    店小二也是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听着几人的对话，又是“督察使”又是“御武郎”的，哪个他都惹不起，便颠颠的上前将银子揣进了兜里，点头连连称是。

    于是，在这间不算大的客栈，几人便占了二楼一整层，今夜就在此住下了。

    苏叶推开了房门，房间不大，除了一张还算是宽敞的床榻和被屏风隔出来的浴桶，只有居中的一张桌子和几把配套的小木椅，木面上还有些支出来的倒刺，苏叶坐下的时候险些扎到手，便摇摇头，脱了外衫搭在衣架上，就直接躺上了床，赶路确实是件苦差事，她想着。

    歇了一会，苏叶就起身走到了屏风后面，店小二招待得很周到，已经在浴桶里备好了热水，但苏叶也无心沐浴，只是宽衣简单擦洗了一遍赶路时沾上的尘土，便穿戴好衣服准备下楼吃饭。却听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兄嫂！兄嫂！”房门外的人一边拍着门，一边小声嚷嚷着，似是怕她听不见。

    苏叶不用开门也知道来人是谁，便叹了口气，系好腰带走到了门口，门刚一打开，果然是纪盼，只见来人抓着她的袖子，晃悠着说道：“兄嫂，楼下已经开始上菜了，大家都下去了，我去我哥房间敲了好久的门也没人应，许是睡着了，我不方便，嫂嫂你进去叫他吧！”

    这时住在苏叶隔壁的项恒勉也碰巧从房间里出来，少年似是已经沐过浴，发梢看起来还有些潮乎乎的。项恒勉合上房门，便看见苏叶和纪盼在门口拉拉扯扯。

    苏叶盼来了救星，便眨了眨眼睛，“恒勉，纪浔许是睡着了，你进他房间叫他下去吃饭吧。”

    项恒勉却是长了记性一般，先抬眼看了看纪盼，似是接收到了信号，便低着头，有些木讷地开脱道：“呃……我有点饿了，公子，我先下去吃饭，还是你亲自去叫纪、纪副官吧……”

    项恒勉说着，苏叶便只见纪盼笑眯眯地咧着嘴，忙不迭拉着项恒勉朝楼梯走去。

    纪副官？项恒勉什么时候“叛变”的？苏叶心中不住翻着白眼，这一个两个入戏倒挺快，看着两个小孩推推搡搡下了楼，苏叶无奈，也只能走到了纪浔房前。

    她试探性地又敲了几下，果真是没人应，叹了口气，苏叶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间内有些水汽氤氲，苏叶没在意，只是四下望了望，寻找纪浔的身影。里间并不大，一眼就望到了头，人并不在榻上。

    不是在睡觉，那便只能是……苏叶心道不妙，只能慢慢拖着步子朝着浴间走去，停在了离屏风几步远的地方，“纪浔？”她试探性地唤到。

    却是只闻屏后隐约的水声，无人应答，“纪浔？纪浔？”苏叶又走近两步，仍是没有回音。这人不会是泡澡泡晕了吧？从前听李媪说过秋初的时节晚间寒气重，如果汤沐太久容易一冷一热使人受激昏厥，苏叶这么想着，皱起了眉头。

    这是为了救人，这是为了救人！苏叶心里不住念叨着，咬了咬牙，提步绕到了屏风之后。“纪……”苏叶刚提了嗓子开口，就只听“哗啦”一声从浴桶中站起一个身影。

    只见浴桶因着水中之人的惊起，而水花扑腾四溅，一些顺着桶壁洒了一地，而另一些则沿着桶中白皙精壮的身体，冒着热气成股向下流淌。苏叶的眼睛一时不知该投向何处，是线条流畅起伏若隐若现的沟壑，还是滴答着垂落在胸前丘陵间的黑色长河。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苏叶的目光无处落脚，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在心中胡乱默念着，耳尖都滚烫发热。

    而浸在氤氲雾气当中的纪浔，确实是入了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动，见到来人才放下戒备，只微微仰着头，双手顺着耳廓将如墨的长发捋到身后。望着眼前人几欲滴血的耳尖，呼吸微微一颤，嘴角勾起一抹暧昧不明的微笑，“在下不过一介副官，不知苏督察有这般嗜好，若是上司执意要看，属下也不得不从。”

    苏叶被这一番没头没尾的“控诉”惊扰，带着些嗔怒，连忙辩解道：“我才没有要偷看你洗澡！再说，我也不是你的上司，纪浔你……”苏叶后面的话被憋回了肚子里，因为她抬起头，目光却是被纪浔肩膀处突兀的痕迹吸引了，那是一道与他白皙的皮肤格格不入的很深很长的伤疤。

    不是新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以怪诞扭曲的姿势横亘在纪浔的肩头，仿佛一条丑陋的肉色长虫。苏叶直勾勾盯着这道疤，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纪浔顺着苏叶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肩头，神情却是坦然放松，“苏督察还要这么再看一会？都是男人，属下倒是不在意。”说罢，只是抬手将衣架上的罩衫扯下，一边抬腿跨出浴桶，一边将衣服披在了身上。

    苏叶心神微乱，随着纪浔的动作向后退了几步，继而突然回神，留下一句“你、你收拾好了就下来吃饭！”便好似逃难般冲出房间奔下了楼。

    “哐啷”随着苏叶合上门的动静，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从窗外渐浓的夜色里翻入一个玄衣男子，带着初秋独有的寒气，冲散了屋内的濛濛水雾。“主公。”男子抱拳。

    纪浔只是擦拭着头发，幽幽道：“无妨。”擦了一会，终于拿起发冠将半干不干的长发束拢，又在头顶绾成高耸的马尾辫，“凌鸢，中秋的祭月灯会，安排婉娘入宫吧。”

    随着一声“属下遵命！”，玄衣男子便又遁出窗外，在黑夜中隐去了身影。

    纪浔到楼下的时候，一众人已经飨足，只在吃着酒聊天，见纪浔一来便招呼着“纪副官快入座！”

    纪浔瞧了一圈，不见苏叶的身影，便也心领神会，自然是随便吃了口就躲回去了，想到那个慌乱又面带绯红的模样，纪浔嚼着嘴里的菜，只觉莫名的心情大好。

    一旁招待的店小二见这“副官”一脸悦色，便也凑上前讨着好，“客官，小店这饭菜可还满意啊？”

    纪浔没接话茬，只是掏出几枚碎银，问道：“店里的厨子可会做甜食？”

    小二眼睛一亮，连忙接过银子，一脸谄笑，“那是自然，这厨子是苏南来的，甜食自是拿手！”

    大家酒足饭饱，眼看时辰不早，便都有说有笑地互相搀扶着上楼回了房间，纪浔走在最后，见众人都合了门，便缓步驻足在了苏叶的房门口，将手中的餐盘轻轻放在了地上。

    纪浔敲了两下房门，只听门内的答复应声而起，“睡了！”

    纪浔嗤笑出了声，“哦？那真是不巧了，苏南来的厨子特地做的蜜酿圆子和藕花糕，怕是某人没有这个口福了。”

    屋内沉默了半晌，悄咪咪地传来一声“放在门口吧。”，声音很近，似乎只是隔着门。

    苏叶晚膳确实没吃几口，慌忙从纪浔房间逃出来，又怕众人看出她的异色，就胡乱夹了两口，匆匆回了房间，纪浔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此时这蜜酿圆子和藕花糕就是压垮苏叶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伏在房门处听着外面半晌都没动静，便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将房门拉开了一道缝，果然，地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餐盘，上面的小圆子晶莹剔透，不住朝苏叶招着手。

    苏叶心下欢喜，刚蹲下来想要端起餐盘，就见从门缝中又歪过一只手，细长的骨节分明的一只手，苏叶了然，她就说某些人没这么好心，果不其然，那只手抵住了房门，苏叶眼前又出现了纪浔带着玩味的脸，“苏督察不是睡了吗？可是梦见了这蜜酿小圆子？”

    纪浔的脸凑得很近，一双狭长的眸子说话时长睫忽闪，总好像含着水汽，湿漉漉的。一想到“湿漉漉”，苏叶便又扰得心烦意乱，只偏过头去，“这笔钱，算在我的私账里。”说罢，便使了力气，掰开纪浔的手，“砰！”的一声合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