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通过政审，本以为完事了，结果又得在门口排老长的队伍，等警卫队检查完随身行李确认无危险物品后才能进城。
要不要搞得这么麻烦？
而且只查平民不查贵族有个屁用啊？除了恐怖分子拿群众做人肉炸.弹外，一般会发动政变逼宫的都是贵族吧？关老百姓啥事？真是闲得蛋疼。
浪费了整个上午的时间终于可以入城的伊莉米娅提起脚边的行李箱，在警卫队“希望你能喜欢贝宁薇尔”的欢迎声中满腹怨念地走出安检室的大门。
不过埋怨归埋怨，她其实还是很怀念在贝宁薇尔生活的那几十年，也承认这确实是一座超越诸多首都、堪称“奇迹之城”的绝无仅有的漂亮城市。
白天的贝宁薇尔，是生命之神最喜爱的后花园。
侏儒打造的纯白宫殿宏伟雅致，来自龙谷的金色兰鸢花缠绕着每家每户的栅栏，蔚蓝的人鱼之泪点缀着翠绿欲滴的精灵之树，工匠用华丽的宝石装点路边建筑，晶莹剔透的泉水边有美丽的少女在弹奏古琴歌唱，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嬉戏打闹，行人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是这里最美的装饰。
宁静而又温和，神圣而不可侵犯，你几乎可以用世上所有最美好的词汇来称赞她、歌颂她，为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这就是埃米勒的心脏「贝宁薇尔」，悬浮于空中不落尘世的理想之城。
嗯，悬浮于空中……悬浮于空中？？？
原本还沉浸在回忆中面露欣慰的伊莉米娅意识到这个事实后猛然惊醒，震惊得眼珠子都要脱眶了！
因为之前是通过传送阵直接抵达城门口，加上不能使用魔法，所以刚开始她并没有发现，直到走在路上感觉日光的照射角度以及风向有问题，随便抓了个人问才知道贝宁薇尔居然是建在空中的。
Excuse me？？？
她只是睡了一千年而不是一万年吧？！明明以前还是很正常很普通的王城啊！可现在这变化大得已经没法用“翻天覆地”来形容了，该用“翻宇宙”了吧？！
——对不起，她承认自己之前的声音是有点大。
难怪非要通过层层审查才能进王城，这里连块砖头材料都是用紫砂合成制作的，拆点边角料下来卖给矮人都能有二十几枚银币进账，对于小偷来说简直就是梦之天堂啊！
虽然她曾经是说过想建立一座理想之城，但绝对不是往这方向发展努力的“理想之城”啊！艾力克和恩格维那俩笨蛋家伙究竟是要怎么理解才能把她的意思给歪曲成这样的？！
以及——那两座屹立在广场中央、特别显眼的、自己手持法杖满脸肃穆地与手持圣剑的艾力克相互守望的巨大半身雕像又是怎么回事？这也太羞耻了吧？！谁干的呀？！艾力克为啥会同意建造那种东西？他就不觉得每次出行都看见一堆人围着自己雕像评头论足的画面很尴尬吗？！
唯恐自己熟悉的公爵府在这一千年间也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伊莉米娅立马慌得连旅馆都不找了，提着行李箱飞速蹿到记忆中的场所，生怕迟一秒就会产生某种可怕的异变。
好在，艾力克的审美依旧不变，兰纳尔公爵府的一切仍保持在她离开前的模样，没有被那些过于超前的离奇艺术给荼毒了。
从大门径直抵达府邸的这一段路，两边照旧种满了她最喜欢的月季和蔷薇，花园的布置、烟囱的朝向，连建筑物的涂色都是她喜欢的暖色调，就好像……消逝的时光并未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真好。
跟随侍卫走向书房的伊莉米娅极大地松了口气。
尽管不介意，也做好了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心理准备，但能在一堆新鲜事物中瞧见熟悉的旧物，这份亲近多少能消磨一些内心的疏离感。
基于此，伊莉米娅的心情很快愉悦起来，甚至在与挚友重逢时，调皮地闹了闹。
“亲爱的兰纳尔公爵阁下～请问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伊莉娅么？”
然而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向来成熟稳重的艾力克在看见自己的一瞬间竟然哭了。
说是哭，实际他并没有哭得很大声，更没闹腾，只是望着她，就这么安静地流下眼泪。
不像人们常讲的悲伤，倒像是……看见了那绝望般的命运又一次降临，而他根本无力抵抗的哀切与深痛。
因此从未有过的，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艾力克。”伊莉米娅先是呼唤对方，没及时得到回应的她顿时有些慌乱地小跑到他面前，踮起脚尖捏着衣袖去擦他眼尾的泪痕。
他极为顺从地弯下腰，垂眸望着少女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沉默不语。
“怎么就哭了呢？又不是小孩子了。”擦掉眼泪的伊莉米娅收回手臂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冲淡两人离别时的伤感，“要是被你的下属瞧见他们英明神武的公爵阁下竟然在女孩子面前掉眼泪，可是会吓死的哦。”
艾力克在她即将后退的时候伸手捉住了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穿过微小的缝隙，将对方纤细娇软的小手牢牢地按回自己脸上，温柔，却不容抵抗。
“长大了就不能哭了吗？”他微微笑着，似乎已经平复好情绪，表现如常，只是紧紧摁压女孩手背的手一点一点用力。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不知为何，伊莉米娅瞅着这样的挚友，眼神莫名复杂，动了动嘴，想再说些俏皮话来活跃一下凝固的气氛，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女抬起头，向许久不见的挚友重新展露笑容，然后往前一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踮脚凑近对方的耳边，含着笑意，轻柔开口。
“艾力克，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
金发的骑士慢慢收拢胳膊，紧紧地抱着她，仿佛溺水者死命抓住救命的浮木，紧紧地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物，将脸埋入她肩窝，平静的口吻成功地欺骗对方，没有让她发现任何异样。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与表面截然相反。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发丝滑落，阴影遮掩了面部的表情，在挚友注意不到的角度，艾力克阖上眼睛，满是悲哀地、几乎无法抑制地冒出了身为圣骑士决不该抱有的念头。
既然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到这个令人生厌的、永远都不可能有所改变的糟糕世界呢？
一直沉睡不好吗？为什么你要醒过来？
伊莉米娅·拉文克劳。
我唯一的挚友，唯一的搭档，唯一的理解者，唯一宣誓忠诚的对象，也是我唯一的……唯一的……
“艾力克，我有些事想跟你说。”少女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后背，以只有他俩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道。
“……”他停顿了一下，乖巧地直起身，双手转而搭在她的肩膀上，扭头望向站在门口处瞪大眼瞳满脸不敢置信的下属，温声叫醒对方，“艾格西。”
“啊……是！阁下。”侍卫骤然回神，条件反射地挺直腰板大声回应，视线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往自家敬爱的公爵阁下面前的那位大魔法师身上飘。
艾力克见状，露出理解的微笑，然后就将女孩藏到了自己背后，若无其事地吩咐对方：“艾格西，你先叫管家在我的隔壁收拾出一间客房，再去厨房让人准备一些点心送过来。”
“甜品最好不要做太甜，但也别做太淡，保持适中即可，还有，她不太喜欢奶油蛋糕，让厨房别做这个，宾西咖啡要加糖加牛奶，总之尽量减少咖啡的苦味，啊对了，你送东西的时候顺便拿张毛毯和软垫过来，我看现在天气也开始转凉了……”
絮絮叨叨地讲了差不多半个钟，直到所有该叮嘱的都叮嘱完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正要结束话题，却发现侍卫傻呆呆地愣在原地，完全反应不过来，一副“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对面那个老妈子一样的人真是我的顶头上司吗”的迷茫样。
伊莉米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艾格西。”自己的骑士竟当着好友的面犯傻，艾力克难得有些窘迫，赶紧摆摆手让他退下去办事。
伊莉米娅饶有兴趣地观察不远处收到命令立刻行动的小骑士。
虽然对方非常努力地隐藏了，可他眼底那股“哇塞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拿下我们英明神武、战无不胜的阁下，莫非公爵府以后要有一位夫人了吗”的震惊味特别明显，简直就是瓜田里的猹化身，吃瓜吃得贼香。
“咳，米娅，你不用在意他们。”艾力克握拳轻咳一声，试图将部下的丑态掩盖过去，“先说正事吧。”
“你特意来找我不止为叙旧吧？是想掌握大陆现今的整体状况吗？你想知道什么？”
“那个是很重要，不过不是我这一趟的首要目的。”伊莉米娅见要谈正事，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挚友那张俊脸，不容对方闪躲。
“艾力克·兰纳尔。”她问，“你为什么要接受永生这个诅咒？”
“难道你不知道永生会带给你多大的痛苦吗？”
“我知道。”似乎猜到少女会就这件事质问自己，青年并没有任何慌忙紧张的表现，依然淡定自如，“毕竟这一千年里我都亲身体验过了。”
“既然如此——”
“这是我的决定，米娅。”他微微一笑，温和平淡的嗓音却带着不允许他人质疑的强硬，“是我自己决定要接受诅咒，接受这注定了要不断与周围的朋友相识又离别的永生。”
“正如我当年劝不回你，现在你也劝不回我。”
“……”伊莉米娅不说话了。
但貌似也无话可说。
艾力克了解她，她同样了解艾力克。
尽管他们有许多地方相反，然唯独“固执”这一点，是两人少有的共通之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约束你，让你失去自由。”
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两步，鞋跟碰到沙发脚，摔坐在上边，伊莉米娅弯下腰，手肘抵着大腿，低头将脸埋入掌心，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与懊悔缓慢爬过脊背，深深刺进心脏，随着每一次跃动生出密密麻麻的痛。
“我发誓，我只想让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帮恩格维，帮帮我的学生，帮帮这个尚且年幼的世界，从未想过要因此束缚你的一生。”
“我的确希望世间和平，可这仅仅是我的心愿，如果代价是要牺牲你的幸福，那就是我做错了。”
“对不起，是我不该和你做出那样的约定，是我害了你……”
“米娅。”耳边响起挚友轻声的呼唤，她抬起头，对方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面前，单膝跪地，与她平视，那片蔚蓝湖泊里流淌的温柔纵然过了千年也始终不变。
“我说了，这是我的选择，跟那个约定毫无关系，所以不要哭啦，这不是你的错。”直至男人柔软的指腹擦过自己的眼尾，伊莉米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落泪了。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选择永生呢？”她接过对方递给自己的干净手帕，边擦掉眼泪，边吸着鼻子抽抽搭搭地问，要是不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就决不善罢甘休。
“难道是想再见我一面吗？”伊莉米娅把弄脏的手帕折叠起来放好，为了缓和气氛故意扯着笑调侃。
“不。”出乎意料的，艾力克否定了。
虽说原本就是在开玩笑但没想到会被挚友这么迅速嫌弃的伊莉米娅：“？？？”
嗨呀，她瞬间就不伤心了，反而生气地撸起袖子打算给对方一个难忘的教训。
——就算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如此，你也不能这般残忍地毁灭人家的少女心吧？！
“又在瞎想。”艾力克有点无奈地望着眼前张牙舞爪气呼呼的女孩，并起两指伸过去戳了下她额头，看米娅不太高兴地捂着受戳的地方鼓脸，不由微笑。
但是慢慢的，他想到了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敛眸，搭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成拳，“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艾力克轻声回答。
“我只是，不想千年后你再醒来，却发现这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