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雪在入夜后停了。

    街市仍像白天一样热闹。年关将至,忙活一年赚了些钱银的人家,携家带口出来采买置办物件;未赚到几个钱的,则趁着年节的点摆个摊卖点艺,这时候人们花钱总是大方些。总之,家家户户都在为过一个喜庆年准备着……

    马车行过街道,留下深深车辙印,很快被其他痕迹覆盖掉。安载初看着车窗外的繁华景象,想着接到华瑛后,可以到这里逛逛,她当会很欢喜。

    今早安载初出门时天上飘起了雪,心中高兴,很快忙完手头上的事,绕道西街买了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兴冲冲回到家,却发现华瑛出门了。

    从糖炒栗子变冷到日落,安载初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翻完半本书后再无心看下去,他剥起栗子来。冷却的栗子很难剥,安载初一个一个慢慢剥,想着如果剥完华瑛还未回来,他便出门去接她。

    自然怕华瑛嫌他烦。可是雪夜耶,尽管雪已经停了,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随皇后娘娘他们一起前往弘福寺,应当早些歇息才是。如此给自己找着理由,安载初让阿七赶了马车前往恪敏的公主府。

    安载初打算得很好。到了之后,寒暄几句,喝杯热茶,再聊聊那天偷溜的事,便可以跟华瑛一起告辞回家了。

    事情却不按他预想的走。

    寒暄有,茶也喝上了,但华瑛不在,他跟恪敏相对坐着。为避免冷场,安载初努力找话题,恪敏回应却淡淡。

    也罢,能从天气和茶里聊出什么呢?安载初笑笑,不再硬着头皮尬聊,他一口一口啜着茶……

    空气是静默的,烧开的水氤氲着热气,恪敏第三次给安载初续水。

    “你们吵架了?”

    冷不丁听到问话,安载初险些被烫到,“没有。”他径直否认,又奇怪,“殿下为何这般问?”

    修长手指点了点桌面,恪敏继续问:“阿念最近有被什么惊吓到吗?”

    安载初更疑惑了,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没有。”

    恪敏点头,“那她怎会做噩梦?”她浅笑着,一双凤眸看定他,显然是兴师问罪。

    “她做噩梦?”

    恪敏蹙眉:“你不知道?”

    “我——”安载初欲解释,一张脸却涨得通红,那种事叫他怎么说嘛,还是对着姐姐!

    恪敏扬眉,看他神情,一下明白他欲言又止的是什么。算不得诧异,毕竟华瑛说过和离,虽然很久没再提起。恪敏不知道华瑛如今是什么打算,也不预备打探和建议。

    路是自己走的。安载初能在经历了华瑛的胡作非为后,仍冒着风雪来她这里接华瑛,已经说明了很多。便也不再耗着安载初,恪敏收回打量的视线,淡淡道:“她在书房。”

    明月高悬,清冷银辉透过打开的窗户,落在对窗而坐的少女身上。她面前是书案,上面铺满纸墨笔砚。

    安载初一进来,目光便被案前的少女吸引,月光罩在她身上,他望着她姣好侧颜,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抬头是天上月亮,垂眸是纸上月色,安载初不禁弯弯嘴角,她果然没有好好写。

    又很快敛了笑意,方才恪敏所说的噩梦,如果他没猜错,应当与那个梦中的死亡有关。而近几日发生了什么,思来想去唯有即将到来的弘福寺一行让华瑛发愁,所以是在弘福寺?可是她不跟他说。

    “公主。”安载初在她侧边的位置坐下。

    听到声音,华瑛停下笔,偏过头见是安载初,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安载初说:“闲着无事,又见月色很好,就出来走走,顺便接公主回家。”

    “夜色确实不错呢。”华瑛点点头,用笔尖蘸了墨,望一眼窗外天边,在宣纸上继续作画,“但是我不回去,今晚我宿在这里。”

    “是因为睡不安稳吗?”

    华瑛瞥他一眼,安载初笑笑:“方才听殿下说公主做噩梦了。”

    “是呀,”华瑛笔下不停,“很恐怖很恐怖的噩梦哦,不过再有两天就过去了。”

    听华瑛语气,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安载初拿起手边一叠写满字的宣纸,他一张张看,看着看着,视线又落到华瑛身上。“公主,”他开口,“为什么不跟我说?”

    “什么?”

    为什么不跟他说做噩梦的事?明明他们已经谈论过华瑛在梦中的死亡。安载初将那叠宣纸规整放好,幽幽道:“公主决定留宿,应当打发人告知我一声的,我也不必走这一趟了。”

    “可你不是顺路来接的我吗?”华瑛奇怪看他,“况且青卉她们回去拿我的换洗衣物了,你没遇上?”

    “……”安载初微窘,“没有,所以才有点担心嘛。想着明日还要早早进宫,特意绕了三条街道过来,可公主却不跟我回去。”

    哀怨到这里,安载初突然正了神色,问:“公主,明日还随皇后娘娘她们去弘福寺吗?”

    “去的。”最后一笔完成,华瑛放下笔,往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但阿姐生病了,我要照顾她,因而得耽搁一些时辰,皇后娘娘也已经知道,许我们自行前去。”

    这理由听着真耳熟,安载初捻捻耳朵,还是建议:“如果公主梦境里经历的那场死亡是在弘福寺,其实我们是可以不去的。”

    “安载初,”华瑛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如果是你,你会去吗?”

    安载初静默片刻,点头:“会。”

    “所以,”华瑛看向他,“我一定要去。”

    “好,”安载初抬手,在华瑛脑袋上很快摸两下,“明日未时我来接公主。”

    安载初走后不久,恪敏进来了。她先是往书案上扫去,两叠宣纸一左一右放着。左边整齐摆放的宣纸上是飘逸大气的字,另一叠则是随意的堆放,翻了翻,全是信手涂鸦。

    “阿姐,”华瑛乖乖坐好,甜甜问,“我画得好吗?”

    “你说呢?”

    “我觉得很好呀,”华瑛十分满意,“安载初走的时候还跟我要了一张呢。”

    恪敏不理会他们夫妻间的小把戏,问道:“我是让你作画,还是写字呢?”

    “我写了呀。”

    恪敏屈起食指,在那叠规整的宣纸上一叩,“就这些?”

    “已经很多了好不好。”华瑛身子一歪,赖在恪敏身上,“阿姐我不要写了,我又不是故意要偷溜,还不是——”

    “是什么?”

    恪敏见华瑛话说一半突然捂嘴,顺嘴就问了下去。

    “喏,是你让我说的。”华瑛坐直身子,声音压低,显得神秘兮兮的。恪敏眉心一跳,反应过来,就要打岔过去,华瑛话已出口——

    “我是为了让阿姐和长固哥哥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呀。好不容易长固哥哥回来了,可是那个宴会里,你们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确实没有,甚至连眼神也要克制,谁不知大将军和大公主有一段前尘往事呢?她要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刻意疏远避嫌,也不能故作亲昵,就正正常常的点头之交,即便替人操办了宴会,也是因了君命难违。

    “没有吗?”恪敏反问,“那我是替谁操持的宴会?不沟通怎么知道人家满不满意?”

    “原来你们私下有交流呀,阿姐不让我提长固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他了呢。”华瑛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阿姐,长固哥哥的接风宴上为什么只有蛋炒饭和鸡汤?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没有,单纯我憋着气,不想好好招待客人。”

    恪敏直截了当。她当然知道这样做会引发怎样的议论,却也知道她已经把这个宴会弄得轰烈,若再把席面搞得隆重奢靡,正值民间多灾之际,一定会被有心人推到风口浪尖。

    所以,既然不管怎样都会被讨论,索性她来给他们话题。

    “阿姐还说我乱来呢。”华瑛哼一声,又问,“长固哥哥没有半点意见?”

    “嗯哼。”

    恪敏不知道,她没有知会韩长固。在一开始,她倒是礼貌地派人过去告知他宴会流程,顺带询问还有哪些需要补充的,那边的说法则是一切由她安排。既是这样,她便按着自己意思来了。

    “其实我觉得长固哥哥变了,”华瑛说,她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抵着太阳穴,“但是那晚见你们站在一起,又觉得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阿念,不会回到从前,”恪敏打断她的畅想,“我已经嫁人了。”

    “可我从未见过你的驸马,反倒是面首一大堆。”

    “他跟面首不一样。”

    华瑛没有问哪里不一样,因为韩长固就是不一样,只是这也令她更不解,“我始终不明白阿姐当初急冲冲成亲是为了什么?便是不能等长固哥哥回来,那也不必他前脚离开,你后脚就随便挑了个驸马?”

    许是窗外的月色太过温柔,恪敏难得有了倾诉的欲望,她由着华瑛问,捡着能说的答。

    “阿念,你知道吗?韩长固要成为大将军便注定不能做我的驸马……”

    在大梁,驸马是不能有实权的。

    从前的恪敏和韩长固并不在乎这个。有韩老将军、韩将军在,韩长固的少年将军不过是个名号,他们可以恣意妄为、诗酒年华、纵马踏遍万水千山……

    恪敏仍然记得她十六岁生日那年的烟花有多绚烂,他们在烟火下拥抱、亲吻、定终身……

    然而烟火璀璨终究短暂,一如他们。

    恪敏和韩长固在四月许下诺言,五月鲜卑突然就围了韩将军驻守的黎城。消息传到长安,南宫继淮即当今圣上命离黎城最近的两城过去增援,援军却迟迟未至。

    韩将军在孤立无援下坚守大半个月,眼看就要弹尽粮绝,韩老将军向皇上请命,终于在六月初力排了众议,点了兵即刻从长安出发,却在半路听到城破的噩耗。

    韩将军以身殉国,力保城内百姓生命。韩老将军听闻后一口老血喷出,加快了前进的步伐,没日没夜赶路却在上阳坡被敌军伏击……

    举朝震惊,天子震怒,敌军破城后轻而易举抵达上阳坡非里应外合而不能如此!人人自危,君王猜疑,总之当时局面很混乱。

    唯有韩长固很安静。

    他闭门谢客,跪在家中灵堂,为祖父、父亲守灵。恪敏趁夜出宫去见他,陪他在灵前守了三日。三日后,恪敏站在檐下,她眯眼望向太阳,很刺眼的光,她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她走出将军府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个破规定!”华瑛忽然想到安载初,他是状元,成为她的驸马后仕途之路也就断了。如果是这样,那上一世他讨厌自己倒是有个充足的理由了。

    “父皇都不通融一下的嘛,明明长固哥哥是为了保护很多很多的人呀。”

    通融?南宫继淮能不忌惮他们就算不错了。恪敏冷笑,“或许担心他的位置不保吧?”他当初甚至不愿让韩长固领兵,还是恪敏与他做了交易,他才顾忌着满朝文武勉强同意韩长固出征。

    “嗯?”华瑛拧眉,这话听着怪怪的,“父皇是笨蛋吗?不把敌人赶跑,位置才会不保吧?”

    “谁知道呢?”恪敏耸肩,毫不在意南宫继淮如何想。多疑是每个帝王的通病,而她不幸太过聪慧,爱的人又过于优秀,能怎么办呢?

    “父皇心思确实难猜。”华瑛做了个鬼脸,又问,“不过没有别的办法吗?阿姐完全可以等长固哥哥凯旋。”

    等不了,恪敏和南宫继淮的交易内容就是韩长固出征后,她出嫁,但有个附加条件是她要带上南宫先乾。

    至于别的办法,其实有。

    就不管不顾了呗!反正韩家军听韩长固的,而她恪敏也不在意所谓的公主名号,南宫继淮拿捏不了他们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妥协。他们一起将敌寇赶出大梁,为韩老将军、韩将军报仇血恨后,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但是她不可以。

    就像韩长固有他的责任使命,不可以因这场打击而意志消沉,从此当个闲散驸马一样,她南宫月同样不可以为了一己之私,弃南宫念及南宫先乾而不顾。

    也许华瑛可以不管,便是没有姐姐,她也一定可以凭借自己在高墙内院里活得很好。但南宫先乾当时才六岁,在她和华瑛不在的那三年里,已经被折磨得不会说话了,她一走,责任就全落在华瑛身上了。

    “没有。”

    恪敏看着华瑛,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现在这样很好。

    恪敏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她离开,华瑛带着南宫先乾要怎样在宫内生存,或许很快就成长了,但她舍不得。其实她一直都很矛盾,既希望华瑛尽快独当一面,又希冀她永远快乐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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