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串成细细的银丝，滴落至竹伞之上。
男人的衣衫沾了些雨珠，发尾微湿，鹤立在雨帘里，神色冷淡，朝月青这处看了过来。
苍梧身后还跟着一人，闻声同样侧首打量起他来，待看清对方的容貌后，赤柇适才疾步走上前去。
“月青！”
隐隐察觉出他的呼吸急促，胸口处还起伏得厉害，赤柇凝视着月青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满心疑惑，不住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是何人伤的你？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三问过后，赤柇将伞沿向月青那侧倾斜，雨水瞬间浸湿他半边肩，赤柇无暇顾及，又忙从腰侧取出药瓶递过去，伸出一手扶着月青的胳膊，一脸担忧的模样。
在心里祈祷着萧涧主的失踪，可千万别跟他有关。
月青接过药瓶，并未急着服药，期间不安看苍梧一眼，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选择将近期发生的事全盘拖出。
“夜幽林处处埋伏，迷阵陷阱比比皆是，一步错步步错，上回我能从那处无恙归来，只因景姑娘不小心将我从岩洞推了出来，陷入一处残骸地带。”
“我从一具尸骸之中找到一方绘图手绢，循着图册在阵中走了许久，才得以走出来。”
这也是他一直急着见苍梧的原因，先前回至花楼时，不见其踪影，他才急着去客栈寻赤柇。
后来主子的人他见着了，却没料到会有这一出，还将所有的过错归咎在郁桐的身上，再与赤柇争执，最后独身来至夜幽林。
“时绫几人被困夜幽林，彼时主上牵丝蛊虽解，却忘与他人之约...”
“上回你怎么没说？”赤柇眉头轻轻挑起，突然开口打断他。
事关重大，是非轻重月青也拎得清，他不会因主子失忆一事忘而交待他人之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更是明了，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月青张了张没有血色的唇，神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不知为何未将这一所消息告之赤柇，他只知自己当时思绪混杂，所言所语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
似是有人牵着一根无形的线在操控着他，浑浑噩噩的。
还有方才见到萧涧主之时，他只想见主子，已经两次了，自己将所有的错过都引于她一人之身，且愈发暴躁易怒。
他这是怎么了？
夜幽林到处都是埋伏，时绫四人一直被困在那里，那他为何还能独身进出两次？
想到此处，月青只觉脑袋微微泛疼，他伸手揉了揉额头，虚着嗓子道：“我不知道...”
“......”
赤柇一时无语，又见月青似在思忖着什么，偷乜了一眼站在他身前不远处的人影。
雨水冰冷，寒风呼啸而过，瑟瑟风声辗转在凄冷的巷子口，将人的衣袍吹得猎猎。
苍梧身侧的银发迎风轻扬，只缓步行至二人的跟前，期间一言未发，竹伞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太清他面上的神色。
月青看着映入眼底的雪白衣摆，强忍着不适抬手推开赤柇，单膝跪在雨地，满脸写着局促与不安。
“属下失职，当日未及时向主上禀报，时绫几人遭遇不测，现下生死不明。”
“遇不测？”苍梧缓缓开口，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察觉不出一丝情绪。
“每破一障，景姑娘便会在进出口的位置留下特殊记号，后属下一路循着标记与时绫四人汇合，途径一片沼泽林，危机四伏，蛊毒火障无奇不有。”
月青倏而顿了一顿，从衣襟里取出一把折扇来，接着补充：“我亦因其负伤，为避埋伏，我与时绫不慎走散，遇险之际顾公子留下一把折扇，嘱咐我将其带回。”
思起萧涧主将将在青竹里同他说的话，月青的心神微动，几人遇难，他的确是推脱不了重要责任。
但他没想到此人心性竟如此凉薄，即便置身事外，也没必要这般侮辱人。
冷风扑簌，夹杂着丝丝凉意拂面而来，月青只觉脑袋疼得更甚，意识也愈发混沌，双肩开始止不住战栗起来。
苍梧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在月青的身上，眸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良久后开口：“你可还记得，你与赤柇是何时跟的我？”
月青闻言先是一怔，主子不信他方才所言。
还想说些什么，可此刻他头痛欲裂，脑子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不停撕咬，月青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属下...”
未等他将话说完，便闻一道质疑的声音自他的耳畔沉沉落下。
“夜幽林四处埋伏，一步错步步错，你首次脱险还是偶然，在此期间，他们四人一直被困无法脱身。”
“且不说你知情不报，在他人被困其间虽无从脱险，面对重重陷阵，却能安然处之。”
苍梧目光微沉，身上的气息冷冽，低敛的眉眼也压不住他眸中的阴戾，说话的语气轻慢：“你凭什么以为，能独身一人从中进出两次？”
“即便你有这等本事，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何会在遇你时遭遇不测？还是你有意隐瞒？”
不仅仅是苍梧，就连站在一旁的赤柇都感觉月青说的话漏洞百出，从他说独身去夜幽林起，处处破绽。
既已留下记号，为何不返至他先前出来的地方，再根据手绢上的绘图出来？
再者，他们被困那么久都能无事，为什么会在遇到月青之时全部遇难，反而他负伤都能从中逃出来。
有两种可能，其一他说谎，其二是有人故意留他一命，借此设局，可若真如此，那萧涧主的失踪与月青是脱不了关系的。
思及此，赤柇心中一阵忐忑，垂眸担忧看向月青，深吸一口凉气。
“属下绝无半点隐瞒。”后者却是连连应声，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苍梧漫不经心扫了眼四周，开口的嗓音里带着少有的不悦和怒气，“我耐心有限。”
“我...”
月青神色稍显迟疑，对苍梧的质问，他给不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有好些次，不甚怀疑自己为何要这样行事。
萧涧主方才同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是他知情不报在先，才会酿下大错。
月青稍稍抬眼，面色惨白，声音嘶哑无比，“属下知罪，任凭主上处置...”
话落他喉间一腥，一口血直接吐了出来，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雨水掺杂着血水，糊了一地。
看到月青这般羸弱模样，赤柇终是忍不住开口：“属下兴许知晓萧涧主现身在何处。”
闻言赤柇便俯身蹲下伸手搀扶起月青，抬首之间徒见对方的一双眼血红得骇人，血迹顺着他的眼角淌下来，蜿蜒成渠，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双手还在微微发颤，干裂的嘴唇不时蠕动着，却未发出半点声音。
这般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赤柇眉头紧锁，一脸惴惴不安看向苍梧，语气略带几分恳求：“月青伤势严重，主上能否饶他一命。”
苍梧没有应他，视线一直停留在月青身前的那摊血水处，赤柇顺着他的目光朝其看过去。
雨水滴在潮湿的地面，泛起点点水花，在他的身侧那摊血水之中，似有什么东西在血水里不停地蠕动。
血迹一点点被雨水冲刷，在雨水里蠕动的蛊虫也逐渐显现出来。
“是虫！”
赤柇反应剧烈，下意识将脚步往后撤出，想伸手摸一摸自己发凉的后颈，发现根本腾不开手。
伴随一声指响，赤柇只觉后颈处一阵发痒，手臂忽而开始使不上力，扶着月青的手臂渐渐松开，竹伞从他的手心缓缓滑下来。
几只蛊虫自二人的颈侧而落，月青嘴里再次喷出一口鲜血，后接连咳数声。
苍梧站在月青的身后，雨丝轻拂他的发梢，男人眉眼微敛，眸中神色叫人琢磨不透，“被人利用都不知道，单凭一口气硬撑到现在。”
声音不冷不热，辩不出喜怒，
紧接着，一道内力顺着月青的脊背过遍四肢百骸，头部不似方才那般如蚁噬咬，涣散的意识也在逐渐恢复，
“属下知道。”月青的唇瓣被鲜血染红，干咽着喉咙，缓缓吐出几字。
苍梧眸光微闪，手心略微一动，道道劲气沿着他的掌心传入对方体内。
赤柇回神侧眸看向月青，察觉他那双布满血迹的眼睛恢复常态，面色不似方才那般惨白，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
“是粟大娘...”月青微微侧首，恍然想起粟大娘见到那方手帕时满脸失神的模样，话至一半给咽了回去。
回至客栈那日，他们兵分两路，唯有他与粟大娘在一起，后被其落了蛊，自那时起，他的意识混沌，一言一行皆非他所愿，又不明不白回至夜幽林。
萧涧主如此相信粟大娘，再加之她那番话，月青不得不怀疑二人同为一伙。
还有赤柇方才所言，什么叫知晓萧涧主身在何处？撂下狠话就失踪？
思虑之间，月青不安睨赤柇一眼，接着又道：“和萧涧主。”
寒风来袭，将男人身侧的银发拂乱，苍梧的面上徒显几分讶然，不过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常。
“你可有见过她？”
月青颔首，神色有些不自然，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主上亦有伤在身，不必为我如此。”
“她对你说了什么。”苍梧的声音轻缓，态度却是一如既往强硬，“事不过三。”
暮色昏沉，道路两侧树木稀疏，徒留几片枯叶，将落未落，萎缩在冷风中，雨滴掠过枝头的枯黄，卷起的残叶在半空抖动坠落。
苍梧站在冰冷的雨帘里，面部精致，眸光平和，听着月青一五一十将郁桐的话说了出来。
对方的声音由轻及重，从最初的疑惑至末了的愤懑，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幕，传至他的耳廓。
她嘲笑他的天真，讽刺他的无知，而最让他值得细细斟酌的，便是那几句。
“别说是这把扇子，就连你的主子，也不过是别人的替代品。”
“你可别忘了，赤柇当初都被我耍得团团转，即便见到他们二人，你又能耐我何？”
“又因牵丝蛊的加持，他现在任我玩弄，你拿什么赢我？”
雨停风未歇，天空乌沉沉一片，一柄被遗弃的竹伞在萧索的巷子口漂浮。
苍梧静静站在那里，漫天暮色落不到他的脸上，男人嘴角轻轻扬起，面上似笑非笑，目光凌厉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