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时代番外(二)

    琴叶的心中虽然因为眼睛上蒙着布条暂时失去了视觉而有些紧张,但她还是在听到隔扇门被拉开的声音时,暗地里给自己加油鼓劲:没事的,嘴平琴叶,你可以的。

    她犹记得前几日教主大人对自己说着“真希望小琴叶能帮忙在宴席上唱些好听的曲子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可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呢。

    能帮到教主大人的忙那真是太好了呀,即便被要求在宴会上要戴蒙眼、琴叶也只觉得那大概是城里来的大人尊客们才有的规矩,自己这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农家女没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只要相信教主大人就行了。

    想到自己在盲人乐师的指导下花了好几天背歌词练唱腔,琴叶也很高兴啊——她以前都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呢;乐师先生还特别夸赞了她的声音,说她唱歌比城市里许多以此为生的女子都好听,这可真是让琴叶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呢。

    在万世极乐教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快乐,眼神中充满悲悯、声音中充满慈悲的教主大人,亲切和善的信徒们,有幸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有着各式各样痛苦的过往和曾经,但如今他们都在这里、一起生活得非常幸福。

    听这里的信徒说,他们有些人是长居此地,春夏在山中开辟的农田中劳作、秋收后就能让寺里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些人则是在别处有家有业,只在每年冬天或每隔几年的冬天上山来过冬,把寺里当做一处洗涤灵魂的世外桃源。

    当然,洗涤灵魂期间的信徒们不但需要自理生活费,还需要向教内奉上额外的贡品和献金,不然寺里的房间数量可是有限的,凭什么就能轮到你住进去呢?

    当琴叶的歌声伴随着琵琶的演奏声响起时,妓夫太郎和玉壶还在互相气氛凝重地抽鬼牌;边上手里还有几张牌尚未脱离牌局的半天狗正哆哆嗦嗦地苟在一旁观望;第一个从牌局中脱身的堕姬早已撒娇般地趴在妖王大人的腿上,像个久不见家长的小孩子那样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思念之情;而月子则是一下一下轻轻回撸着她的狗头,动作么就和无惨老板如出一辙,该说他俩到底也不愧是有血源关系的表亲吗?

    但两句之后,月子就稍稍抬头侧眼看了一下专心致志蒙着眼睛唱歌的琴叶。

    倒不是因为对方唱得多么好听,毕竟在妖王大人绵长的岁月中、比琴叶更优美动人的嗓音也不是没听到过;而是这首歌就是她从自家梦里剽来、教会了江户时代她那所大见世里的歌女们传唱的歌曲之一呀。

    那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歌呢,因为江户时代月子在选的时候就是专挑悲伤、绝望、无果一类基调的曲子——主打的就是一个契合花街游女与恩客们那多半要以悲剧收场的情感,其次就是她自己都尚未彻底从丧偶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整个妖的气质也还是从头到尾都非常颓废的状态呢。

    冬奏夏曲,春唱秋歌,要的就是那个反差萌的情调,反之亦然;此乃霓虹花街的特色之一——明明是个寻欢作乐的销金窟,唱点凄凄切切的小曲往往才更能让客人体会到“爱”的真谛啊~

    “黄昏渐近西空染,一束残阳过云隙,潇潇暮雨方歇后,悄觉夏日气息至……”

    配合着室内暖暖小熏炉与深沉馥郁木质熏香味,犹带一丝江户时代古老唱腔余味的新曲,被一名年轻的母亲紧握双手祈祷般地用充满情感的嗓音唱出来,哪怕在场真正的听众只有一两名,也无改那份能够被传达给他人的温柔和治愈。

    等到接近凌晨的时候,宴席也就差不多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鬼的社交形态比起因为进入了农耕社会而领地意识淡薄化了的普通人类而言,其实更接近肉食猛兽;但应邀来访的上弦们都是早已摆脱了如低阶杂鬼般被兽性支配的初生阶段的“高等生物”,所以他们走的时候亦如他们来的时候那般安静有礼,不会妄动另一名高位上弦老巢里豢养的“储备粮”。

    寂静无声的大岳山中飞雪漫天,今晚也只有清冷的月光洒满寺庙庭院中的枯山水与飞檐画栋,一切皆如既往——宁静而又祥和。

    “您还不离开吗?是要等天亮了再走吗?”

    同僚们都消失了之后,没戴教主冠冕的上弦之贰扭过脸来,用他那双七彩的眸子询问月子;双方之间的身高差注定了他若是站着的话、只能是个从高海拔俯视她的视角。

    “为什么要让那个女孩唱那首歌呢?”

    回望着眼前的这位老熟人,月子有些不明白,所以她才留到了最后,这样比较易于启齿。

    “嗯……”

    假装一本正经地端起下巴思索的白橡色长发男子沉吟着,片刻后才笑着回答:“大概是自己偶然之间发现的小可爱,希望能够获得大家的认同吧……可惜大家除了您和我之外,都没人愿意静下心来好好听歌呢。”

    “你这么说可就有失公允了呢,堕姬和妓夫太郎应该是有因为旋律耳熟而听了几句哟。”

    妖王大人微微叹息着用一副大人的口吻,十分委婉隐晦地批评着童磨的“不成熟”:“更何况自己的小可爱,难道不是应该想永远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吗?”

    “是吗?原来是这样的吗?看来您和小琴叶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呢。”

    假装恍然大悟般双眼微瞪的童磨、用自己的小拳拳捶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感慨”地笑着说道:“不过没关系,因为我想把那孩子一直养在身边直到老死也可以哦,所以在适当的时候稍微向大家宣誓一下主权也是很有必要呢。”

    曾经经历过些什么,所以才非常明白自己的本性就是个彻头彻尾、无法与别人分享自己最宝贵之物,占有欲和嫉妒心都超强的女妖怪一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回想了一下童磨在整个宴席期间的座位都是离那两名普通人最近、以确保任何一名上弦如果因为喝多了而撒欢时都无法越过他取用到近在咫尺的“食物”,月子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悟到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悟到。

    唯一能确定的是童磨想通过她的反应、来推断顶头上司对自己豢养人类小可爱的态度,翻过白眼之后的月子也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人呐,真的是很容易被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美好之物所吸引住目光的呢,怎么说呢,大概是明白自己穷尽一生都无法变成那样美好的事物吧……所以才会想要牢牢抓住啊。”

    “你担心的事情我可以给你明确的答复——那家伙(阿姨子)啊呐,只要你能把他吩咐的事情给办好,别令他失望,他才不会管你养了多少个人类小宠物呢。”

    无惨老板就是个典型的封建统治阶级,向来都不关心自家员工平日里到底都在干些啥——下到私生活、上至生死存亡,他都毫不在意。

    对鬼王而言反正想要向上爬想要获得力量想要不老不死的人千千万,那些无法意识到自己能在人类短暂一生还未死亡之前、有幸被“神”所选中是件多么荣耀之事的愚蠢者,终将被他们本身的愚蠢所淘汰;只有那些打心底里认同他的少数聪明人、才有希望进化成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高等存在,强大并随心所欲地活着,彻底摆脱这人世间一切只属于低阶生物的烦恼和苦痛。

    “是吗?那我就安心了呢~”用金灿灿的桧扇掩嘴的童磨笑着说道。

    难得能有这么一个任何简单的事,譬如回应她一个微笑、都能让她感到由衷快乐的淳朴少女,会为了他跑出寺庙到林子里去摘花、而且歌声还很好听……

    眸中的刻字并没有被掩盖起来的上弦之贰忽然俏皮地向妖王大人眨了眨眼,紧接着问道:“您觉得,我能从她身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月子坦然回答,“这种事情不要问我啊,自己去寻找答案可以吗?”

    其实月子本想说的是:“没可能,与其想那些没用的、不如早点洗洗睡了吧,毕竟猫和老鼠除了物种不同之外、一方还在另一方的食谱上,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人和鬼当然也是同理”,但如此伤人(伤鬼?)的话在她的舌面上打了一圈滚,最后还是被她心一软、把它们给咽回肚子里去了。

    虽然月子不知道鬼舞辻无惨在他那长达千年的老板生涯中、到底有没有因为这种人鬼情未了的事而充当过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角色,但按照她个人在绵长岁月中见过的数不清的因为身份、阶级、理念、思想等等因素而悲剧收场的怨偶,可绝对不在少数。

    任何事物都会遵守熵增定律,不可逆地走向混乱和毁灭,没什么能够例外的。

    啊,才活了千年就这么丧了,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来,曾经对真正故乡的憧憬都化为了一种苍白的执念,那些动不动就设定活了几万年的神仙妖魔都是如何陷入比中二期少男少女还炽热的狗血恋爱之中……的呢?

    叹了口气的月子在腾空离去之前,最后丢下了一句话给童磨:“待到你真正为那孩子养老送终的那一天,应该就能知晓答案了吧。”

    只可惜后来没过几个月的时间,童磨就提前窥见了这段小小故事的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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