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西塞二十二年,宁王朱柏名之。”朱柏站在石碑下,默念道。与四年前相比,镜湖显然大了一圈,因此,人们将石碑垫高,以石廊连到岸上。
秋日夕阳下,远远见一队骑军沿湖破风而来,为首几人翻身下马,大步踏上石廊,而后跪倒在朱柏面前。
“王爷大驾光临,霍韬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西塞没有这样的罪,起来吧。”朱柏笑道,霍韬憨憨一笑,看了看朱柏身后的两个护卫,忙又说:“殿下为何不多带些人!”
“到了你的地盘,带多少人干什么。”
几句寒暄过后,霍韬在前为朱柏导引,径直到其府上。
总兵府在镜湖西北,离纪年殿只有三四里路,按朱柏的意思,府中未排接风宴席。徐氏亲自下厨,烹制几道菜肴,再奉来祁酒相佐,或许是经年未见,待朱柏十分客套!
“徐姐姐,你也赶紧吃吧!”朱柏再次相劝,徐氏只是答应,却仍是在旁添酒布菜,口里说道:“杉妹妹早前来过信,说你们微服私行了,我想着你们总会来这里看看的。”
“哦~”朱柏点了点头。
“王妃他们怎么没来?”
“眼看要入冬了,行程也得结束,我轻身前来看看你们,再赶去和他们汇合。传杰快四岁了,能说能跑,合该带他来见你们的。”
“是了!听杉妹妹说,这个小侄儿甚是可爱,还有个小侄女也是。”
“小女儿叫青帷,青色帷幔,她娘亲起的名,笑起来可好看了,比那臭小子好多了。”朱柏说完,三人俱乐,朱柏忽又说道:“若是你们愿意,可以换防到固原、定西去,那里离明城近,方便走动。”
“不用了,这里很好。”徐氏垂眸,深吸一口气,接道:“我虽几年未有身孕,夫家从没给过我脸色看,我早已无所求了。”
“母妃很挂念你!”
徐氏苦笑,而后起身入内,不多时便托出个木匣来,说道:“我得了株山参,应是佳品,你帮忙带回去给太妃,只说我也时时惦念她老人家。”
“此物金贵,我携之不便,还是由你亲自送去吧。”
“也好。”徐氏淡淡应下。
“霍总兵,本王方才所说换防一事,你以为如何?”
“王爷,卑将本是愚钝之人,经王爷调教后,领兵守此一方,王爷有命,卑将自当遵从。只是凉城夹于南北之间,山系小路众多,布防须严密;加之四方商人常汇于此,其中一些人奸猾异常,更须筛查监视。若要换防,卑将还需一些时日妥善交接,请王爷明断!”
“此言有理,倒是本王武断了。”
“王爷崇山纳壤,臣等自当尽心竭力、恪尽职守,以全恩德。”
朱柏听了,稍稍摆手,只说自己酒醉,夫妇二人听了,亲扶他入内室歇下……
夜幕下,太古蓬大老板化作军士模样,悄然入府与霍总兵相商。
“蓬老板,夜半入府,有何要事?”
“霍将军可知张老板冲撞宁王一行之事?”
“嗯~你快说!”
“宁王一行到了参合庄,掺和起集市上的事,张老板不知其身份,没买他们的面子。霍将军,宁王有没有和您提过此事?”
“并没有。”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我刚从知府衙门过来,谁也没听宁王说这事儿,将军可知其中厉害?”
霍韬口中默念,缓步走到窗前,看着天空阴云后头的黯淡星光。蓬老板又说道:“恕在下多嘴,张老板混账事小,顶多定个公权私用、欺行霸市的罪过。可宁王若往银监那边想一想,拔出萝卜带出泥,咱们就落不下好了。”
“那蓬老板的意思是?”
“将军既然有问,在下也不避讳什么了。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先将宁王软禁,作护身符,再慢慢图之,此为上策!或者,直接……”蓬老板声音降低,嘴角上翘,伸直手掌向前比划着。
不料,霍韬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摔倒在地。
“那我是不是成了第二个曹熙了?”霍韬弯着腰,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等对方回答,霍韬便直起了身子,缓缓说道:“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霍韬虽不能做英雄,但也绝不会做叛徒。”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告诉你,你和你背后的那帮人趁早打消这样的念头!”
“霍……霍总兵!你!”蓬老板坐在地上,指着霍韬,结巴着说不出话来,而后便愤然起身,快步离开。
霍韬失神良久,坐在之前蓬老板坐过的位置上,扶额入定。
一夜过去,凉城下起了雨,朱柏用罢早膳就靠坐在窗前,对着窗外的雨发呆,他睡得断断续续,后面甚至打发护卫们去休息了。
“你醒啦?”徐氏站在榻边,轻声问,朱柏点了点头,徐氏问他饿不饿,他亦点了点头。惺忪睡眼中,是一道白色的倩影。
“什么时辰了?”朱柏问。
“未时了。”徐氏答。
不多时,女使端了饭食来,朱柏似是真饿了,大口大口地吃。
“王爷,凉城知府臧明宝领辖下官员前来拜见。”霍韬入内禀报。
“本王一切都好!请他们回去,好好当差吧。”霍韬得令往外走时,朱柏又改了主意,说道:“罢了!本王还是去见见他们吧。雨停了,该启程出发了。”而后,霍韬在前导引,朱柏走到门口时,转身又对徐氏说道:“徐姐姐,空时多多给王府去信。”
“好!”
“千山来,雨云去,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朱柏留下的这句话,徐氏品了良久,泪眼婆娑……
“你怎么坐在风口,要着凉了!”徐氏回过神来,见霍韬正站在她面前俯视她,她乍觉寒气逼人、周身冰凉。
“他走了吗?”徐氏问。
霍韬“嗯”了声,走入房内,坐到榻前的脚凳上,那榻正是朱柏歇过的,他整个人进入了阴影中。
“夫人,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霍韬幽幽地问,未等到徐氏的回答,他苦笑着叹道:“你原是与大公子正配的,我霍韬何其卑贱、低劣,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徐氏仍无回应,霍韬不管不顾,继续说道:“所有的脏事都是我霍韬一人所为,你就依王爷的意,回明城去吧!”
“你我夫妻,你若不好,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徐氏终于回了一句,霍韬登时痛哭,并不住地扇自己巴掌,徐氏忙上前拦下他,二人相拥。
“哈~”忽有一人拍手出声,搅了屋内的安静,徐氏一见此人,忙起身站到一边。
“你是何人?”霍韬起身,高声问。
“兰州府蒋全,见过霍总兵。霍总兵真是清廉自守,天黑了竟连灯也不点上一盏。”
“蒋大人?”霍韬隐隐察觉不妙,下意识去还礼。蒋全自顾靠墙而坐,微弱的烛光中,他露着一只眼。
“蒋某已辞官,不是什么蒋大人了,如今不过一介商人而已。”
“哦?蒋老板过谦了,出入总兵府,竟如自家一样。”
“是蒋某失礼了。”
“蒋老板来找我做生意的吗?”
“当然!我们合作已逾三年了!先前,我的掌柜蓬包代我做生意,如今生意做大了,我只好亲自来了。”
“蒋老板怕是找错人了,霍韬奉命戍卫凉城,无暇做生意。”
“哎~各取所需,便是生意。”
“霍韬一心当差而已,蒋老板还是去找别人吧!”
“哈哈!”蒋全听完,笑了好一会儿,笑声干涩沙哑,不带半分愉悦之意,他笑完便对徐氏说道:“徐家妹妹,当初我劝你不要嫁给这霍韬,说他是愚顽之人,不错吧?”徐氏不置可否,自坐在窗边,低头弄着帕子。蒋全又说道:“咱们不绕弯子了,总兵大人,你上有老母、下有娇妻美妾稚儿、还有一帮依附于你的兄弟……需要你照顾的人太多了!忽然有一天,他们失去了你,其中的很多人都会活不下去了。”蒋全语速缓慢,语调毫无波澜,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一般。
“这……”霍韬失声,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宁王生性多疑、手段冷酷,此番带宁王妃与世子遍游西塞各地,偏到了凉城丢下妻儿孤身前来,除了对你们起疑之外,蒋某找不出其它原因了。但霍总兵不必惊慌,凉城易守难攻,若霍总兵挥剑向西,蒋某愿为说客,请朝廷为汝之后盾,到那时,西塞不足为虑也!”
“万不及此,万不及此!”霍韬连声说道。
“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时机耳!若不逢乱世,所谓英雄只能游于浅水,宁王如此、胥侯如此,往前数一数,哪朝那代不是如此呢!霍总兵,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蒋某已命人去追击宁王了,倘若事成,你我将转危为安。”
“你!”霍韬腾得起身,指着蒋全,却说不出话来。
“倘若事不成,蒋某引颈就戮罢了,告辞!”蒋全说罢,转身向外走,徐氏喝道:“蒋全,宁王若是有任何差池,我不会放过你!”可他像是没听见一般,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