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佳清十五年中秋。
河东道凉城府红河镇，沿红河的沙灰路上，一队车马正顶着日头向东行。
“爹爹，爹爹！娘叫你。”车帘掀开，一个白白净净的小胖子抱着门朝前喊，骑马的胡茬青年勒马问：“何事？”车厢中一女子答道：“上来歇歇吧！”
“传杰，来！”青年探身将小家伙抱到身前，逗得小家伙哈哈笑。暖风融融，禾谷青黄，正是人间好时节！空气中传来一阵腥味，远远见前面有十几辆车慢行，小家伙嗅觉灵敏，立马捏住鼻子，问父亲是什么味道。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他们应当是渔民，车里放着的该是鱼吧。”
“好难闻！”
“传杰，渔民们应该也觉得味道难闻吧？”一披发素面女子撩着窗帘笑道，女子两鬓发尾只用红绸缠着，面容姣好，她正是余映雪。
“渔民们养鱼、捕鱼，而后拿去卖，这是他们的营生。若是鱼价不好，他们一家老小或要挨饿受穷了。”青年絮叨着，“挨饿”一事是小胖子最不能接受的，于是，小胖子便提出要帮助他们：“咱们把他们的鱼买下来吧！”惹得车上、马上的人大笑。
“我的小爷，买这么多肯定吃不完，岂不糟践了！”大胡子护卫笑道，小胖子苦恼地用手挠头。
“传杰，有善心是好的，但要用切实可行的方法。这世上贫苦之人太多了，咱们得从大处着手，得多看多学、多想多做才行。”朱柏说完，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脑袋，小胖子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映雪接道：“传杰，他们走路辛苦，何不送些水和吃食过去？”
“好！”
“老伯，喝水吧！”
庄稼汉们掏出数个大粗碗，传杰抱着水囊挨个倒好。“好公子，再来一碗。”好事者笑着起哄，小胖子越倒越来劲，两帮人就势歇在路边林下。大胡子引了庄稼老者来见朱柏，朱柏恭谨行礼：“大叔，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呃们是河曲县养鱼的，拉鱼到参合庄卖。”
“那正好顺路，我们正要去那儿看看棉布生意，可互为照应！”
“官人太客气了！请官人们先行，呃们粗野脏臭，跟在后头就成。”
“大叔是山西人吗？”
“官人好眼力，呃们原是朔州的，活不下跑到这儿来的。”
“如今光景如何？”
“好哩！有田种、有衣穿、不受人欺，何承想有这等快活日子！”
……
说会儿话后，各自启程，小家伙许是累了，赖到映雪怀里，映雪嫌弃道：“臭豆儿、臭豆儿！你身上有鱼腥味，快去到你爹那儿。”
“嘿嘿！娘亲，没有味道~”
映雪把儿子抱在怀里，教他唱儿歌，朱柏心情舒畅，摸出腰间竹笛，随意吹奏。
渔民口里的“参合庄”是西塞在苍头湖北建的“参合关”，关内便是有名的参合互市。中原商人拉货入参合关，有钱的住店，无钱的交了摊费席地而卧，故而关内的客栈专门辟了停放货物的场地。
日出时分，互市开大门，翘首以盼的生意人快速入场，只为得个好摊位。
“慢着！”几个男子拦住一队生意人，为首那人踱着四方步，用拇指摩着左右两撇小胡子，慢慢悠悠地穿行打量，身上虽穿着紫红织锦长袍，却不束腰带，正如他脖颈上挂着的烟锅一样，松松垮垮的。终等他开口说道：“这小鱼不错，卖给二爷我吧？”
“这位爷，您要多少？”领头的白胡子老汉，满脸堆着笑，拱手问道。
“你这几车，二爷我出三千，公道吧？”二爷竖起三个指头，说完大笑，手下那几人立马拍起马屁，不顾旁人地乐呵起来。老汉立马犯难：“这位爷，我这一车鱼得回两千才能保本，六车定要卖个一万多才管哩！”
“豁~老东西，二爷找你做生意，是你娘的福气！你倒跟二爷我转起肠子来了！”二爷登时变了脸，一边推搡老汉，一边恶狠狠地说，由不解气，接道：“张老板你知道吗？张老板用你几条小鱼招待贵客，你别瞎眼！”
“这……这位爷，俺们养几条鱼不容易。”
老汉话未说完，就挨了那二爷一巴掌，二爷似是手疼，两眼看自己手，随意伸手往天上招一招，后面排队的人顿时催促起来，叫嚷着：“卖给二爷吧！”“别挡了大家的道！”云云。
二爷欲再打骂，却被人群中走出的大胡子拦住。
“光天化日，何故打人？”大胡子布衣短打，像棵松似的立在那里。那二爷正欲张狂时，只听人叫了声“刘二”，立马又像条哈巴似的小跑到说话人边上听喝。
“这位兄弟，下人手欠，见谅！”来人头戴员外帽，个头中等，有那阿谀之人立马恭维起他来，称“张大官人”、“张老板”之声此起彼伏。
“张老板，你这手下人像是要强买强卖啊！”大胡子沉声说道。
“兄弟贵姓？”
“贫贱之人，恐污了尊耳。”
张老板甩了衣袖，对卖鱼的几人，高声说道：“若想入市，交两千钱管费来！还有，到末尾排对去，莫熏着人！”说完，转身便要走。
“慢！”大胡子叫道。
“你想如何？”张老板侧身用余光扫他。
“互市由银监管，有摊费，并无管费。你是何人？凭什么收人管费？”
“凭我，凭此处是参合庄。”
“好！钱我替他们交，你开商票给我。”
“管费无商票。”
大胡子欲暴起，可忽向后看了看，便很快收起怒气，他从怀里掏出银钞，给了他们……
夤夜，客栈上房中，朱柏独坐桌前，内室里，映雪已带着孩子睡下。忽闻敲门声，守卫报说：有内情相告。
“你是谁？”朱柏问。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深浅的‘深’字，是县里的篆吏。”杜先生答。
“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机缘巧合，在下在市场看到了公子一行。”
“有何内情相告？”
“公子深夜不眠，必有烦扰忧虑之事，杜某或可解疑答惑。”
“你可知我是谁？”
“在下妄自揣度，公子必是那斩奸邪、扬正气之人。”
“蒙先生高看，幸甚！杜先生，这参合庄张老板是何方神圣？”
“此人不姓张，姓霍，与凉城总兵一个姓。人称参合庄张老板为西半城、太古蓬老板为东半城。两家皆靠互市起家，乌炭、粮、丝绸、茶、酒水，凡生财营生，皆有行市，凉城辖下大小商铺、场、库多是这两家开的。”
“这蓬老板的身世背景，先生可知？”
“大约从兰州府来的。”杜深说完，朱柏陷入沉思，杜深接道：“凉城商通南北，确是一块宝地，不少人都钻了空子发了才。再有官员们沆瀣一气、瞒上欺下，充当其保护，使这些人如春原野草一般疯长。凉城有句民谣：一碑一殿一镜湖，镜湖之水已糊涂。说得便是每月初一，张蓬两家在镜湖上斗花船的事，可那花船上的蝇营狗苟，是逃不过百姓眼睛的。公子若不信，后日便可去看。”
朱柏起身，幽幽说道：“镜湖之水已糊涂！不是水糊涂，是我糊涂。”杜深听了，忙起身跪在案前。朱柏命他起身，亲自为他倒茶，说道：“先生知晓大义、聪敏过人，深夜前来相告，该是本王谢先生！先生回去之后，切记保密！”
“是！”
待杜深走后，朱柏唤来大胡子聂忠，命道：“凉城四战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本王此刻要做最坏打算。派人传话给栾都督，令其做好准备，待本王抵达云中后再行下文。”说完似未尽，又着重加上一句：“与栾都督说清楚，务必想出万全之策，其间若是有人走漏风声，军法从事！”
“是！”聂忠领命而去。
“走了？”映雪从内室出来，轻声问，朱柏答应了一声，她跪坐在案边，又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凉城府的水很深，上至总兵知府、下至小吏兵丁，或许皆被奸人拉拢腐蚀了。”
“何以至此啊！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局势虽不明朗，但为保万全，当兵不血刃接管凉城。明日一早，聂忠护送你和豆儿去北宁，其余的事，我自会处置。”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让河东道设法取之即可，你不要亲身试险。”
“身为西塞之主，我做不了君子。凉城是东北第一重镇，军民人数众多，我岂能泰然处之？总兵霍韬是我从明城带出来的，才过了几年呐！”朱柏话及此，稍稍感叹，接道：“徐家女儿为霍韬之妻，母妃挂念许久，于情于理，我得设法保之。”
“王爷既打定主意，我们绝不拖累。只盼王爷能多加小心、保重自身。”映雪边说边为朱柏续上茶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