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餐厅外

    几个小时前她与Reborn讨论未来的训练计划,说得口干,便来餐厅拿水。不想在离着还有几米便听到有人在聒噪。

    说着什么“山本”,“火焰的训练”。

    捕捉到的零星几个词就让拉尔脸色沉下来。Reborn在一旁反而十分轻松,轻飘飘做出判断:“是纲吉和Passero。”

    当然是他俩。拉尔加快了脚步。

    会用那种理直气壮语气揣测别人的只有Passero,而能直白讨论火焰和战斗的对象除了几名守护者不作他想。雷守不懂事,岚守雨守在病床上,那么Passero说话的对象只有沢田纲吉。

    这就是她一开始不想让Passero留下的原因。

    她按住推拉门的装饰线,猛地向左推动。

    Passero不是什么好榜样。

    若只是十年后的大麻雀还好。虽同样会胡说八道,会钻规则空子,但这个时代的Passero识得轻重,暗杀部队多年培养下来也还算是合格的战斗力。然而现在的她……

    “找我什么事?”滑轨振动,门呼啸发出唰啦的巨响,门背后的喋喋声在她的问话声中戛然而止。青白的走廊顶光越过她倾洒而下,清晰照亮眼前匆忙回头防备的女人倏然睁大的眸子和僵硬到轻颤的嘴角。

    ……现在的Passero只会把十年前尚不成熟,分不清好坏的少年带上歪路,妨碍他们成长。

    视线扫过整个房间——沢田忐忑紧张坐得板正的身影就在餐桌旁——又扫回来,拉尔看着眼前显然还不会掩饰惊惶的麻雀,感到一股气堵在胸膛找不到出口。

    ——这表情绝对,绝对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报丧鸟脸上。

    让她留下真的是一件好事吗?她站在门廊外看着被少年少女们包围的黑发女人。

    正如那时Reborn熟稔的招呼先于她的质问说了出来,而现在同样的餐厅,同样的走廊,八分相似的场景,仍然是Reborn先提出“让她留下也很好吧?”这样的想法。拉尔一合眼说“我可没看出来”,而后又反问:“就算不好了,难道还能把她赶出去吗?”

    “她已经拿出了瓦利亚的签章,摆明了要抓着现在这个需要一致对外的时间点,逼我们为了瓦利亚的合作关系认下她。”想起站在一片废墟之中抖开文件昂首挺胸尾巴要翘上天的Passero,她眼帘压得更低,紫色的瞳孔被睫毛阴影所笼罩。“哪怕拒绝她,她自己也能找出一万种方法死皮赖脸留下来。”

    “说不定第一项就是挟制沢田以此相威胁!”

    Reborn没有接话,只道:“这么听起来,她在你这里好像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

    “那种无法无天的家伙……”怎么可能有好印象。咽下去后半句话,拉尔又斜了一眼看身边站着的小小身影,“你对她倒是蛮有信心的。”

    好像这个时代,在Reborn还没有周游世界然后死在不知名的地方之前,报丧鸟与他的关系也的确说得过去——至少比同为彩虹之子的玛蒙与Reborn见面的机会更多。她又上下打量Reborn,开始怀疑过去报丧鸟进入彭格列机构工作或许也有他暗地里的推波助澜。

    “怎么,难道你要说她和十代的团体们一样吗?说她能点燃彭格列戒指,别看她表面上这样,实际上她也是很认真的?”

    她只是在模仿Reborn当初劝说她指导纲吉的话,没想到对方却是望着餐厅微笑:“这个嘛……”

    “你真是这么想?!”诧异的质问脱口而出,然而对方仍然不疾不徐地回应。“她的确点燃过彭格列戒指,我们都见过……”

    “那不一样!她的火焰证明不了什么!那只是——”

    “只是戒指对她示好,所以才轻易地被她点燃了火焰是吗?”

    “你知道?”这更让拉尔觉得不可思议。Reborn啊了一声,轻描淡写说Passero曾经和他提过戒指矿石等级影响火焰的大小,所以有了这个猜测,但她完全听不下去,抬手打断Reborn的解释。“既然你已经知道她完全没有觉悟和意志,为什么放任她和沢田混在一起?!”

    披风被她抖出一个弧度。

    “沢田领悟得本就比其他人慢,作为初学者来说又很难长时间点燃死气之炎。如果和Passero接触久了,被她那套关于火焰和战斗的歪理影响,我们可就离打败白兰的目标更远了!”

    “任由她和沢田瞎混只会害了你的弟子,害了整个彭格列!”

    Reborn淡淡回道,“可Passero只是特例不是吗?纲吉他们并不是因为戒指的青睐才点燃死气之炎的。他为了守护同伴而点燃的火焰你也见过。”

    确实——是这样没错。

    拉尔一滞,那天在训练室内,沢田戒指上爆发的明亮纯净的火焰再一次在她的脑海里燃烧起来。她略微抿了抿嘴。

    正是因为有那样的火焰证明了沢田的意志,她才会决定继续教导这群少年们。但Passero……

    “至于彭格列……虽然不知道过去的十年你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产生那样的结论,但至少从现在来看,”Reborn又转头过去看着屋内,拉尔只看到他黄色防护头盔的圆圆的后脑勺。“Passero并没有危害彭格列的企图。”

    “她的确不常在基地,但偷跑出去只是为了补充生活物资。若是只依靠基地的囤货,恐怕早没办法维持现在这样营养丰富的三餐——毕竟基地加紧修建到现在也才完成了百分之六十,在山本武启用基地之前这里少有人住,更不会囤有足够我们这些人生活的口粮。”

    “紧急时期口腹之欲与安全孰轻孰重,她一个成年人应该有判断才对——”

    “但不得不承认,因为她额外带回了吃穿用品、所需的药物,纲吉他们的伤势才能好得这么快,被卷入黑手党斗争的普通人才能享受略微轻松一些的生活。”

    “……”欢声笑语就在眼前,拉尔没说话,嘴抿得成了一条线。

    而Reborn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Passero行为的确冒险,但也能看出她为了基地的隐蔽进行过考量与抉择。”

    “否则,你也不会默许她的外出吧?”

    ?!

    什么时候——不,怎么知道的?!拉尔一口气提起来梗在喉咙里,猛然转头,正好对上Reborn望过来的黝黑的大眼睛。

    “——你,又要表演你的读心术吗?!”她惊道,被看透的不适感霎那间再次爬了满身。

    他总是这样,总是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然于心但只是默默地注视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戳穿别人——!

    Reborn微笑:“很明显啊。”

    ——然后还说是别人表现得太明显了!

    “不过这次倒不是从表情上看出来的。”Reborn看着拉尔,对方正恼火地瞪着他,一看就是被猜中了心思。他微笑。虽然过去他确实通过拉尔的表情看出来不少东西——在部队里做教官的人可比里世界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要单纯好看懂得多,但这次不是由于这个原因。

    “上次闸门维修导致的意外发生之后,你去监控室的频率高了很多,是为了防止相同的事情再一次出现吧。”他知道拉尔只是表面冷酷,所有强硬都只是为了减少战士因违背命令而产生的无谓伤亡——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规则都是用一条条人命积累出的经验。真要算起来,她大概是所有彩虹之子中,除了大空的阿尔克巴雷诺以外最在乎同伴的人。

    相应地,因为在乎同伴,所以她才会在变成小婴儿后在同伴的支持下重新开始,加入门外顾问,融入新的群体,而不是像威尔帝、风或者他一样独自前行。

    十年后勉强逃脱诅咒的拉尔正不快地瞪着他。相同的表情出现在成人脸上要比出现在婴儿脸上更有威慑力,但Reborn的语调仍然轻快。“所有出入口的监控和启闭记录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但那天,出现过一次事故的D入口在一天内开启了三次,你只是调了录像和记录,并没有采取什么举措——”

    拉尔眯起眼。当时从监控室看到D出口的异常开启,她紧急调出录像核查之后就立刻去找了Passero的同谋问责。似乎走得太急,原先调出来的窗口就那样大剌剌地摆在了大屏幕上。

    Reborn之后也来了监控室,看到了那些吗?

    “这次也是一样。就连我暗示Passero最近很长时间都不在基地内也没能让你惊讶,好像反而更让你松了口气一样。这不太符合你警觉谨慎的性格!”

    “所以大概是早就知道Passero私下里的动作。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今天,你眼神扫过她手之后就放弃再和她纠缠。”

    Reborn说,“是发现她心虚的是被你撞到正要出门而非别的什么。和战斗无关,索性不管了——你也注意到她摘戴戒指的规律了吧!”

    慢慢吐出一口气,拉尔神色复杂。

    他说对了,或许具体细节不太一样,但总体上是对的。

    她在监控室看到了D口的异常开启记录,但看到之时D口已经开启了两次,记录上通行人身份一栏赫然写着Passero·Passera这个可笑的名字,而摄像头则清晰记录下这只十年前弱小但同样大胆的麻雀和同伴摆了摆手就跨出门去。

    她应该为Passero独自一人出门,没带着三浦春、或者那个毛团而感到庆幸,但她实在高兴不起来。

    万一她被敌人抓到,拷问出基地的位置怎么办?!那种被锤一下都会气愤喊痛的普通人可承受不住什么审讯。

    她找到了风太,那个出现在摄像头画面之中的Passero的同谋之一。曾经内敛害羞的孩子已经成长成可靠的少年,微笑着和她说不用担心。因为“Passero姐已经做了充足准备”。

    所谓的准备就是摘掉戒指,画上浓妆,抹去一切可能被辨识出来的身份标志混进普通人的群体里。舍弃反抗的能力去赌一个不被敌人发现的可能性,这种行为在拉尔看来无异于自我阉割。然而当时她看着风太手里的戒指,最后还是放弃了去抓Passero的打算。

    她身体已快到极限,为了Passero再去承受一次非七三射线很不值当。另外她这样考虑也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保不齐Passero更擅长扮演无关人士,她一直都很会装无辜。

    Passero安然无恙的回归肯定了她的观点。所以在几个小时前,她发现坐在屋内的沢田纲吉手里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又注意到Passero推门无果悬举半空的光秃秃的手指,她就立刻明白不用那么紧张。

    只是要出门而已。

    她自认为没表现出什么,但Reborn竟然凭细微之处就察觉了她隐藏起来的部分,还推测得大差不离。这样的观察力让哪怕是特种部队出身,见惯了高水平人才的她都觉得有些恐怖。

    果然是世界第一的杀手。

    然而,哪怕是这样的杀手,也因为非七三射线而早早丧命……彩虹之子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她这个半成品和一个浑浊的奶嘴。

    ……密鲁菲奥雷!

    后槽牙控制不住地咬紧,拉尔闭眼深呼吸又睁开。“没错,我的确知道。但买衣服也好,采买必要不必要的生活物资也好……只要她不带十年前的孩子出去,遇到危险别来求我去救,别给敌人送装备,我管她去哪里!”她冷哼一声。

    她只是允许Passero借住,没有监督她,保护她安全的必要!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是啊,她应该对自己负责。”小婴儿脸上笑容更深了些,“即便如此,她还是会为了其他人而冒险,哪怕自己只是普通人,拥有着被戒指,或者说被矿石所选择的优势,也要为了隐藏身份而把保命的东西留在基地。”

    “看看吧,她现在的的确确是为了沢田他们着想。”

    是吗……?

    拉尔的目光随之移动,再一次落到那个难得认真穿了一次正装的人身上。十年后的大麻雀在彭格列工作时虽也会穿整套套装,但从来没认真遵守过着装规范——简直和她那个穿着随意,盛气凌人的首领如出一辙【1】。大概是为了伪装,十年前的小麻雀这次终于盘好了头发,还规矩地将衬衫扣子扣到了顶头。

    这模样在拉尔看来挺陌生的,而她脸上的表情则更是她十年里所没见过的。

    黑发女人微笑着和少年们说话。她摘了眼镜,因此拉尔能清晰看见她眉宇间带着的倦意,也看清楚她弯弯的眼和漾开的笑纹。于是那淡淡倦意没变成面上的冷淡,反和着五官成了一层朦胧的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真心实意了不少。

    十年后的麻雀不会这样。

    十年后的那只麻雀只会摆出虚伪冷漠的客套微笑,用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无辜样糊弄她,然后把所有过错都甩给身后之人身上。她已经被她敷衍过很多次。

    “我不知道,这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我不清楚,这是九代目的吩咐,需要我向上反应意见吗?”“我在瓦利亚还有工作要做,请您向斯库瓦罗提出申请否则恕难从命!”……这些都是她的借口、说辞。

    偏偏站在她身后的老虎真的借给她权力,由着她悄悄在彭格列内部进行基层大换血,由着对改革反对最强烈的高层官员突然暴毙,由着她搅乱彭格列已有的持续了百年的秩序。

    她知道,那个高层官员确实有问题!人员调动之后裙带关系和部门各自谋利的情况是减少了!但是Passero手段粗暴,不合程序。

    在门外顾问工作,拉尔最清楚彭格列制度设计的目标。门外顾问和彭格列本部各设首领和文官机制就是为了防止权力集中一人导致集//权暴//政。Passero这样做是将逐渐落到文官手里的权力收回了,但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让一个极具有煽动性的人在各个部门之间轮岗,恐怕轮一次,那部门里就有了一排Passero安插的钉子。

    门外顾问,彭格列给变成婴儿的她提供了安身之所,她不想让这种全靠道德约束的新“高官”成为毁灭彭格列的不确定的炸弹。

    ……虽然如Reborn所说,在密鲁菲奥雷进攻彭格列之前,Passero还没有表现出毁灭彭格列的这种倾向。

    她皱着眉凝视十年前的尚不成熟的报丧鸟,想要相信她吗?要相信Passero的行为会导向好的结果,而不会因为她剑走偏锋、无视规则增加彭格列被毁灭的风险吗?

    Passero逗弄蓝波和一平的侧脸在灯下的光晕里被笼上白光,变得模糊,在拉尔眼里变成斑斑点点的色块。然后恍惚间拉尔想起,这种神情在很多年前她似乎也见过。

    ……她也见过。

    拉尔抱着胳膊略低了点头。“你不是为了给Passero说情的吧?”她没看Reborn,只是直接问了出来。“我不记得你会这么爱关照别人。”——总不能是收徒弟上瘾了。

    Reborn说不是。他笑了笑:“她扔掉戒指外出的计谋现在看来确实很有用,但主动舍弃力量完全是浪费了她的天赋。”

    “所以你想让我教导她?”拉尔大概听出了他的意思。“这绝对不可能!”

    “那种投机取巧缺少决心的家伙,就算有天赋也没有培养的意义!”那根本挖掘不出来!连瓦利亚的人都拿她没办法。

    “但她至少与十年后的人存在着差距吧?至于决心……”Reborn顿了顿,拉尔瞥了一眼过去,看到小婴儿脸上挂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但他没继续往下,只带着神秘微笑把话题一转,“总之,多一份战斗力就多一分胜利的可能。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

    拉尔正要坚定地摇头,想说她可不是毒蛇那种为了钱放低挑选门槛的人。可那穿紫色斗篷的小婴儿的身影让她想起了一些别的什么。

    “如果是,训练她培养她使用火焰战斗的意识……”她思索着,“那或许这里还真有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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