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说过的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赴戎城赈灾半个月以来，工作虽然辛苦，但颇有成效。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基本修缮完毕，伤重病重的人的情况也有所好转。那日风阑回太守府后，立即向皇上上书，弹劾戎城太守贪贪赃渎职、危害百姓等罪状，周程计和白氏在几天后便落了狱。

    李言泽派了原先的兵部侍郎赵大人来接管戎城事务。赵大人做事和风阑一样雷厉风行，情况又乐观了几分，似乎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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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我刚和衣睡下，府中却响起一阵骚动，模模糊糊地我听到有人大喊：“抓贼！太守府里进贼了！”

    我连忙翻身下床，披上大氅向外跑去。喊抓贼的人是红雨，她押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在厨房外面。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那个小一点的男孩子哭哭唧唧地开了口：“我、我和哥哥太饿了，家里、家里还有个妹妹，妹妹她、她已经饿的走不动路了。”

    他旁边那个看着比他大几岁的男孩也开口说道：“我们告诉施粥的婆婆，妹妹病了，要带一份回去给她吃，可婆婆不信。”

    我又看向红雨，她解释说：“我刚才去厨房检查灶火有没有熄灭，看到他们两个在厨房翻翻找找的，就把他们抓住了。”

    “不是问你这个。”我说道，“那婆子不给他们的妹妹吃饭是怎么回事？有病人为什么不送到太守府里治疗？”

    红雨低下头：“王妃息怒，因为害怕有人谎称人数而冒领食物，我们分发的时候都是有几个人头发几份食物的，再加上我们以为所有伤员都已经送到太守府里了……”

    “好了。”我打断了她，对两个小男孩说道，“饿，是因为把东西给妹妹吃了吗？”弟弟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

    我轻轻一笑，揉了揉他们的头发，说：“那我再给你们点吃的，明天把妹妹送到太守府里来看病好不好？”

    小男孩们笑了，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谢谢王妃！”

    于是我让红雨带他们去厨房里取了馒头和米粥，把他们放走了。

    可变故，就发生在第二天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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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匆忙的红雨叫醒，她惊慌失措地说：“王妃，不好了！百姓们把太守府围了！”

    “什么？！”我顿时睡意全无，脑中浮现出昨夜那两个小男孩儿的模样，难道……

    可现在的情况由不得我细想，我立刻披上大氅来到府门口，几个狄族士兵拼命地将百姓往府门外面推，他们才没有淹没这座不大的太守府。

    昨夜来偷东西吃的两个小男孩儿就站在人群最前方，大声叫喊着：“就是这个太守府！他们的厨房里有好多米面，还有肉，他们一直在骗我们，一直在压榨苛待我们！”

    我顿时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为了节省粮食，太守府内的丫头婆子，包括我和红雨，一天只吃两顿，除了白粥和米饭，只有几丝咸菜。半个月下来，红雨都快瘦脱样了，连菜都没有，又哪来的肉呢？

    可是现在和这群愤怒的百姓解释这些有用吗？他们只会认为我在欺骗、在搪塞、敷衍他们，将我视为更加恶毒和虚伪的敌人。

    可我该怎么办？我无能为力。也许李言泽说得对，百姓、人民更像是没有思考能力的蚂蚁，只要稍加煽动，便可掀起一场暴乱。

    守门的士兵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他们就会将整座太守府踏平。

    “让开！都让开！”马蹄踏破嘈杂的人群开出一条路来。

    风阑骑着葡萄飞驰到我面前，问道：“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自从那日上书完毕后他离开太守府，我便再没见过他。半个月过去，他也瘦了不少，胡须长了出来，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都沾着许多污泥，但眼睛却出奇得亮。他还是大漠的狼王啊。

    人群依旧嘈杂，有人大声喊道：“我本以为只有周程计贪赃枉法，没想到你们和那个姓赵的也是一样的无耻下流！”

    有人应和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你们不配当领导者！”

    又有人说：“百姓也不是好欺负的，不会任你们剥削和压榨！我们一起攻进太守府！”

    声浪一层层叠起，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的太阳穴不住地狂跳着，耳膜快要被高声的呼喊震破了。我又想到了玉瑶姐姐被斩首那日，通往刑场的路上，同样是咒骂声不断，曾经的赞美都变成了咒骂。如今，变成了我和风阑吗？

    我眼前泛起一片黑色，身子向后倒去。

    “王妃！”红雨惊叫道，“王爷，不好了！”

    “王妃！”风阑立刻翻身下马，将我托住，“又发病了吗？”

    我摇摇头，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刚刚突然晕了一下，我没事，安抚百姓更重要。”

    风阑点点头，将我交给红雨，上马，对着愤怒的人群高声喊道：“安静！事情并非诸位想的那样，本王会给诸位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这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的声音更大了，其中一个声音格外突出：“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个狄贼！杀害我同胞还不够，还要将我们都活活饿死！你们狄族没一个是好东西！还有那个王妃，身为汉人却嫁给狄族，趋炎附势，我呸，真不要脸！”

    “够了！”风阑的一嗓子压过了所有嘈杂，四周瞬间鸦雀无声。

    葡萄的鼻孔里喷出白气，马蹄暴躁地蹬着地面。他代表着主人的愤怒。

    我看见一丝鲜血从风阑嘴角流下，刚刚那一声大喊一定伤到了嗓子。

    “半个月前我奉皇上命令，带着十万斤大米和十万斤面粉来到戎城赈灾。一开始我便说得很明白，三个月的冬天，我们一起靠这二十万斤粮食扛过去。半个月以来，我和我的狄族军士和你们吃一样的饭，睡临时搭建起的窝棚，每日面对的是高强度的修缮工作。你们摸着良心问一问自己，我有一日苛待过你们，有一日让你们只干活不吃饭吗？值此荒年，吃饱饭是一种奢望，可我每天发放的粮食不够你们充饥吗？我的王妃，拖着病体也要来给你们施粥，她每天吃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她每天吃的东西和你们没有半分不同，最多再喝一副中药。粮食、肉，太守府里何来多余的、没有分发给百姓的粮食和肉？我的军士，累死了七个，还有一个被压死在了倒塌的房屋下面，他的尸体现在都还没来得及挖出来。新上任的太守赵大人自上任以来，还没有来得及回太守府一次，一直在忙着照顾伤员、分发粮食、安抚百姓。

    而你们，对，你们是灾难的最大受害者，正因如此我们才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们。你们可以因为我是狄族人而排斥我，但你们不能恩将仇报，去咒骂那些真正帮助你们的人。更不能因为我的王妃嫁给了我这个外族人，就看不起她、唾骂她。我知道，一年前我在这座城池里杀死了很多无辜的人，正因如此我才会来不求回报地帮助你们，为了弥补当年我犯下的错误，赎我当年的罪行。我知道，你们不可能原谅我，所以你们咒骂我也好，排斥我也罢，随意。但我会一直留在这里，继续发放粮食，直到明年立春。如果你愿意接受我这个狄族人发放给你们的粮食，那每日两次的粮食发放不会减少，也不会延迟。如果你不愿意，那我敬佩你作为一个汉人的气节。

    并且，我真心实意地，代表全体狄族百姓和军士向你们道歉。”

    我亲眼看见，一向高高在上、桀骜不驯的灵王大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跪在地上，对着百姓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葡萄也屈起膝盖，跪在了地上，所有狄族军士，以及我和红雨，都跪在了地上。

    “我的罪孽一辈子都数不清。但我会尽余生的全部精力去造福百姓，避免战争。”风阑如是说道，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砸进我心里。

    如果、如果不是生逢乱世，如果不是种族相异，如果不是身份对立，如果不是心怀目的地去接近他，我也许，真的会爱上他吧。

    没有一个人说话。

    没有一个人说得出话。

    风阑站起身来，目光扫过那两个小男孩，他们转身就跑，人群中还有几个人也转身想要逃走。

    “抓住他们！”风阑下令道。令我们震惊的是，还没等狄族军士拥进人群，那几个人身边的百姓就出手控制住了他们，将他们带到了我和风阑面前。

    “你们为什么要跑？”风阑的嗓子已经快要哑了，我赶忙让红雨去给他找水喝。那几个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有那个弟弟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们是南朝，唔！”他话还没说完，便被他哥哥捂住了嘴，头向后一掰，“咔嚓”一声，弟弟便停止了呼吸。接着，另外几个人的嘴角都溢出鲜血，倒在了地上。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

    风阑走上前去，掰开其中一个人的嘴，蹙眉道：“是咬舌自尽。”

    答案已经极为明了了。他们几个人是南朝留在西六城的卧底。

    我心中百感交集。若之前的暴乱也是他们煽动掀起的，云墨早就料到李言泽会让风阑带兵去武力镇压。他这是要用百姓的性命为代价换取南北朝的统一吗？为什么，为什么要牺牲百姓呢？云墨曾告诉我“小不忍则乱大谋”，可百姓的生死是小事吗？我不明白。

    风阑叹了口气，对百姓们说道：“今日让大家受惊了，都快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