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小兔崽子,别跑!给老子回来!”师父高举着他练功用的木棍,我像猴子一样在田埂间、树枝上窜来窜去,还顺手拆开了手里的油纸包——那是我偷师傅的钱买的油糕。我轻轻咬了一口,那化成糖浆的白糖在嘴里炸开,配上外脆里嫩的皮儿,简直不要太幸福!

    正当我自觉飘飘成仙之时,终究是没能飞起来,而是从树枝上跌了下来,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好在我拼命护住了油糕,防止土地爷和我抢饭吃。我躺在地上,正对上师父的大脸,那张胡子拉碴、沟壑纵横的脸遮住了四月晌午明媚的阳光,把我照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完了,我唯一擅长的就是上树,在地上的我根本不是这个糟老头子的对手,所以我只好乖乖就范,献上了我只咬了一口的油糕——早知道当时应该再多吃几口的。

    师父轻哼了一声,道:“算你自觉,赶紧给我起来!”

    于是我飞快地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跟在师父后面。

    在这儿,四月的阳光有点儿辣人,一棵棵的槐树在微风中摇啊摇,炫耀着叶间一串串的白铃铛,整个村子都是香喷喷的。

    采了桑叶的姐姐们从我身边路过,有说有笑的,不时瞥我一眼,塞给我一朵铃铛花,或是蒲公英。

    人说“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我是那为数不多的闲人之一。

    我没爹没娘,用师父的话来说,是天地生养的孩子。师父告诉我,那年春上他上山打猎,看见一只猴子在树间窜,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小娃儿,瘦得跟猴似的,三四岁左右年纪,他心下一软,就带回了村里。

    那个猴娃就是我。我师父姓陈,村里人都叫他陈老头或陈师傅。师父教我武功,教我读书认字,叫我砍柴做饭,还给我取了名字。师父是粗人,没什么文采,我们村子叫槐桑村,于是师父便为我起名叫“槐桑”,陈槐桑。

    十岁之前,我一直对性别没什么概念,直到十岁生辰那天,师父给我带回来一件月白衫子,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个女孩儿。男孩儿和女孩儿有什么区别?我于是常常这样想,但看到村子里采桑缫丝的姐姐们,用手中的梭一下一下织出一匹匹洁白的绢,看到哥哥们挥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或者顶着草帽弯腰插田,我大概明白了,又好像没怎么明白。

    真正明白的时候,已然是到了十四岁。

    村中惯例,每年槐花开的时候,要打下一些来蒸麦饭,这是独特的春天味道。

    槐树漫山遍野,一到花季就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师父说,这些槐树都是二十多年前他们一棵一棵种下的,如今已是参天茂盛,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槐桑,小心着手!”

    “慢点儿慢点儿,别摔下来了!”

    “接住了,接住了!”

    “槐桑,再打一支下来吧。”

    每到打槐花的时候,我这个村中大闲人也忙了起来。男丁都下田了,女人里只有我能爬树,并完成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对此我十分骄傲。

    我拿着一把小砍刀,将手腕粗细的槐树枝砍下来,扔给在下面仰头看着我的姐姐姨姨们。槐花的香甜如蜂蜜一般,我被这样的馨香包围着,感觉自己都要变成蜜饯果子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抬头看见了他。他的一袭白衣混在漫山的雪白中几乎看不出来,但他用手遮住了叶间射出的晃眼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阳光打在他身上,像是事先说好了一般,不争也不抢,只是为他描了一层淡橙黄色的边,衬得他愈发清秀。

    那真是个谪仙一般的人,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是不是山里跑出来勾人的妖精。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对我浅浅一笑。心里突然像是被什么细脚伶仃的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心跳得很快。人生中第一次,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是个女孩儿。

    当我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白梅姐姐突然惊叫道:“哎呀,桑桑,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我下意识地捂住脸,手上传来滚烫的触感。

    “大、大概是热的吧?”我支吾道。

    姐姐们用袖子遮住嘴,小小声地笑了起来,道:“槐桑该不会是看到‘他’了吧?”

    “‘他’?谁呀?”我一脸懵地问道。

    “哎呀,”白梅姐姐用宽大的袖子轻轻地抽了我一下,“你看你,一天天野在外面,咱们村可是来了位了不起的人物呢。”

    “就是就是……”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听说他父亲是朝中哪位大官,他要去寻他父亲呢!”

    我跟在姐姐们身后,十四岁却身强力壮得像个男子的我,却不由得对姐姐们口中描绘的那个人憧憬了起来。

    很快就走到了村口,他就站在村口那棵最大最老的槐树下,呆呆地注视着满树摇曳的花儿。见我们过来,他转过头轻轻对我们笑了一下,道:“姑娘们回来了,真是辛苦了。”他好像想帮我们拿东西,但采来的所有槐花都在我身后的大背篓里,足有四五十斤重,他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定然是背不动的。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我说道:“这位想必是槐桑姑娘吧,听陈老伯整天念叨着姑娘,今日一见,果真是……伶俐又能干。”

    我敢打包票,他刚才一定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找一些温和一点的词来形容我这个“壮汉”。可他这么一说,我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躲到了白梅姐姐的身后。在熟人面前我可以尽情撒野,但一到生人面前我就变成了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还是没刺的那种。白梅姐姐揉了揉我的头,道:“不好意思啊林公子,槐桑她……比较害羞。”其实白梅姐姐的脸也早已红成一片,只是佯装镇定罢了。

    林公子点了点头道:“回村吧。”

    既然采了槐花回来,那午饭必然是香喷喷的槐花麦饭了。我和师父把小饭桌搬到了院子里,好一边吃饭一边晒太阳。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林公子也和我们一起吃,而且我和他面对面,尴尬得要命。我不得不收敛平时狂野的吃饭方式和粗犷的饭量,用小碗盛了一点点,一口一口地慢慢下咽,幸好师傅在埋头猛吃,否则他看见我这一副一边吃饭一边盯着对面的人看的样子,定会嘲讽我一般。

    然而众所周知,花痴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一会儿,我就和林公子尴尬地四目相对了,他只是轻轻地笑笑,道:“怎么不吃饭?”我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说:“饭没你好吃。”

    “噗!”林公子和师傅几乎同时把嘴里的饭喷了出来,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话太失礼了啊!!!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飞也似地逃出了院子。这是我与林墨的尴尬的第一次交流,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件糗事,后来林墨总是喜欢拿这件事打趣我。

    林墨说他要到京城去找他父亲,但这里离京城很远,绝非一天两天就能到达的。于是林墨托师父将他送去县城里,恰好过几天师父也要去县上赶集,便欣然答应。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赶集那几天从半夜就下起了大雨,山路泥泞湿滑,根本走不了人,于是林墨只好等天晴了再出发。为此我和姐姐们都有些窃喜。

    “槐桑姑娘……”林墨又一次用敬称开口道。

    “哎呀,我都说了,不用叫我姑娘,我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婆一个,在我槐桑或者桑桑就好了。”自从那日糗事过去,我已经变成了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毕竟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林墨。

    “好,槐桑。”他勉强地笑道,“明天我就走了,今天傍晚要不要一起去看日落?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面。”

    “好啊好啊,我去等你。”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傍晚还未到,我就已经坐在大槐树的枝桠上了。

    “槐桑!”林墨在树下叫我。

    “上来嘛。”我从树上看他,像个小矮人,怪可爱的。

    “我不会爬树。”他笑着挠了挠头。

    “没事,我指导你嘛。”我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开始指点他手抓哪儿脚踩哪儿。这棵我爬了十几年的,只消一秒就能爬上来的树,他足足爬了有十几分钟。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我想笑又得憋着,真是累死了。

    他爬到我下面的那个枝丫的时候,精疲力竭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拉了上来。手心是温热的触感,他的手薄而干净,骨节分明,和师父粗糙的结满老茧的手不一样,和白眉姐姐纤细的织绢的手又不一样,和村中任何一个人的手都不一样。我触电似地收回手,耳尖泛起了红色,他却已经坐在了我身边,笑道:“这真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啊。”

    “嗯……”我回答道,手指捻着衣角。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直留在这里啊。”他感叹道。

    “那你就留下来吧。”我的语气也许有点像在撒娇,软软的,和我平时说话的声音完全不同。

    “那可不行。”他顺手摘了一朵槐花戴在了我耳边,我身子猛地一颤,转头向他看去,春风仿佛都揉碎在他眼中。

    “槐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意。”这话我是脱口而出的。

    “当真?”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他便将我拥入了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槐花香味儿,即便槐花已经被前两天的雨打得面目全非。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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