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倒

    三月的春风吹遍了大梁,却没能为这个破旧的国家带来一丝生机,甚至是,一粒粮食。

    转眼到了收粮的八月,噩耗传入宫中,说西六城今年的收成只有去年的十至六七不到。

    隆安帝听到这个消息,险些从龙椅上摔下来。他近年来老态更甚,身子虚浮,已经过了执掌朝政的盛年。这个国家就像他的君主一样,垂垂老矣了。

    隆安二十七年九月廿三日。

    那日的京城没有出太阳,黑云压着一切,酝酿着一场大雨。

    我正在屋子里练琴,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扶着腰,喘着粗气道:“陈姨娘,王爷说时候到了,让奴婢来叫你。”

    “铮”指下的弦一下子断开了,断弦抽得手指发红,我呆呆地看着指尖红色隆起的印子,惊雷炸响在耳边,风号叫着将门拍向屋内,我起身看向屋外,院中落叶翻飞,一片衰败景象。

    时候到了。

    变天了。

    隆安二十七年九月廿三日至廿六日,北疆驻军统帅霍宰予防守不力,斯格尔达率狄族七部冲破北疆防线,西六城接连失守,马蹄所踏之处流血漂橹、怨气冲天。狄族在西六城内烧杀抢掠,宛若饥饿的飞蝗扫过稻田。

    廿七日夜,狄族攻入京城,禁军总督丁许率禁军三万人殊死抵抗,不敌,京都陷落。隆安帝携太子与诸臣从宫中密道逃脱,向东南逃去。

    叛军入城的时候,我就站在城墙上,站在李言泽身旁,身后的城外是黑压压的狄族军队。

    为首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油光水滑,这是桑那湖的草场养出来最好的马,只给大漠最强悍的狼来骑。我静静地望着他,他脸上挂着笑,盔甲往下滴着血,鬼头刀捉在手里,能直接劈开人的头骨。他像是喝人血、啖人肉的,是大漠的狼王,狄族七部都臣服于他。他还有一个妹妹叫斯图兰,是桑那湖水养出来的娇花。

    李言泽背手站在城楼上,俯睨着众生,愉快地看着狄贼大肆屠杀京城的百姓。

    血水顺着柳树的枝条往下淌,滴入泥污里,滴在一位死不瞑目的禁军总督的眼中,像是流出的血泪。

    几刻钟前,他被人按着跪在李言泽面前,他挣扎着,像一只濒死的困兽,在发出最后的怒吼:“我大梁百年基业,今日、今日,被你这狗贼拱手送给了外族!我大梁、我大梁,有你这等狗贼,是天谴啊!皇上!叔父说,此子不可留,来日必成患。若当时无此仁心,今日又何至于此啊!”他仰天长啸,像一辈子憋着没说出来的话,悉数说了出来。“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我丁许,这条命留给大梁,无憾……”他话还没有来得及说,斯格尔达就抬手抹了他的脖子,鲜血溅在我和李泽言身上。

    总督的尸体倒在了泥水中,嘴仍大张着,那是他对命运最后的咆哮。

    他用自己的命,用三万禁军的命,换得了大梁皇帝和储君的出逃。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是命吗?我轻笑,替总督合上了眼,真是奇怪,这眼睁得浑圆,合了三次才完全合上。

    斯格尔达走到我身边,用略显生硬的大梁话说:“这是忠臣,可最后是这个下场,真是可笑。”

    我站起身,与他对面站着,轻声道:“是命。”

    有个士兵跑过来报告说:“云首辅在府中自缢,云墨跟隆安帝他们跑了,还有任怀时一众,已经出城了!”

    “要追吗?”斯格尔达问道,抚摸着自己的刀,“我的刀还没有喝够血。”

    “不必了。”李言泽说着上了马车,挥手道,“他们苟延残喘不了多久的,更何况还有云墨在呢。”

    这是他们的计划,派云墨做“内应”,实则是双重间谍。

    李言泽谋反之势不可逆,只能先设法让他尽快动手,再形成与他抗衡对峙的力量,再慢慢解决他。

    至于清谈会纳粮一事,是云墨与太子里应外合做的局,多余的粮食半点也没有缴上来,否则这个冬天就再也熬不过去了。

    我也掀开帘子上了马车,问道:“去哪儿?”

    “回宫。”李言泽笑道,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神采,“回我的皇宫。”

    皇宫。他的噩梦。

    他的生母在宫中被人害死,他在宫中受尽冷眼嘲笑。

    他终于在二十七年之后将这些一一讨了回来。现在那里成了他的皇宫。

    斯格尔达带着军队跟在后面,马蹄踏着血水,天边泛着红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

    年迈的隆安帝在南逃途中感染了风寒,没能挺到四季如春的汴州,就驾鹤西去了。

    太子李言和被任怀时等人拥为新帝,年号天和,为天和皇帝。与此同时,斯格尔达、陆修、霍宰予等人拥立李言泽为帝,择国号为新,年号天泽,为天泽皇帝。自此,南北两朝对立的局面正式形成,秦岭宝地从此变成了最醒目的伤疤,将分裂产生的血腥与肮脏赤裸裸地展露在世人面前,血淋淋的,看得人心口发怵。

    隆安时代就此结束,百姓在一片血污和刀剑中迎来了注定艰难的天和时代。

    天泽元年十月七日,李言泽登基大典。他重整朝局,将隆安年间反叛的可用之臣编入朝廷,斯格尔达立首功,被封为灵王。

    单字“灵”,《诗经》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王在灵沼,於牣鱼跃。”

    “灵”真是个好听的字,又是亲王等级的封号。有了这封号,斯格尔达就不仅是开国重臣,还是手握重兵的亲王。我真是好奇,给斯格尔达这么大的权,李言泽要怎么约束他?还是大漠的狼王,甘愿做被铁链拴住的看门狗?

    陆修被提拔为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位忠心耿耿的哈巴狗,终于爬上了自己想要的位子。至于文臣,都是些隆安年间的软性子,李言泽一反叛,京城一破,他们就乖乖地递上了自己的脑袋,任人宰割了。李言泽显然对自己的谋士极为不满,贤能的文臣大多随隆安帝一起出逃,唯一剩下的云首辅成了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被丢进了乱葬岗。

    李言泽迎娶了斯格尔达的妹妹斯图兰,并给这对盛宠之中的兄妹赐了汉姓和汉名——风阑、风琼。真是可笑,他这样都还不肯放过玉瑶姐姐。

    他没有在后宫给我任何名分,而是让我做了他的近侍,大家心照不宣地将“陈姨娘”的称呼变为了“陈姑娘”。

    就这样,在百官各怀心思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中,李言泽黄袍加身,坐上了梦寐以求的龙椅。

    而南朝那边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们定都在了汴州,也册封了诸臣,东八州处处白绸悬挂,国丧三月。

    像是撕咬过的两只野兽,各自退守一方,养精蓄锐。自从册封大典过后,南北两朝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平和,西六城需要清理和安抚,斯格尔达,哦不,是灵亲王,需要打压他的势头。

    在我看来,若非他还顶着“斯格尔达”这个名字,顶着 “狄族首领”这个称号,若非他是人人唾弃和畏惧的狄族,此时他才是最具威名的狼,可偏偏他的狗链子握在李言泽手里,拥有疯狗的人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这样相安无事地到了天泽二年的四月,楚王府已经荒废不用了,但从皇宫的瞭望楼上仍能看见那成片的葱郁的槐树林。槐花又开了,只是深宫中嗅不到槐花的香蜜。

    我十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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