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公主,公主,不好了!不好了!步侍卫他——”

    我裹了被子,蒙头。

    宫女们一阵窸窣细语,有人壮了胆子上前,“禀公主,步侍卫他、他、他伤着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什么叫做伤着了?”

    “是奴婢、奴婢不小心将姜汤打了。却没、没想到,步侍卫拾起一片碎瓷,便攥进了手里……他、步侍卫他……”

    我一愣,翻身下榻,撒丫子就往殿外跑。

    宫女在我身后追喊,“殿下,您的鞋——”

    天色入暮,浓云泼墨。细密如织的雨中,步杀似溺水之兽,玄色劲服紧贴于身,勾勒着他紧绷的肌肉和起伏的胸膛,乌发凌乱缠绕在颈脖间,低垂的鸦睫被雨珠压覆。他面白如纸,狼狈不堪,有殷红的血丝于指尖蜿蜒而下,混着雨水溅落在地。

    我大步跑向他,气喘吁吁地在他头顶撑开纸伞。他呆滞的眼睛动了动,睫毛一抖,视线随着颤落的雨珠,缓缓落上我踏在泥污里湿透了的雪缎云袜。

    他视线微僵,俯身褪去足下皂履,将我拦腰抱起,轻轻放在他的皂履之上。我一心惦记着他的伤,只顾看向他扶在我腰间滴血的手,咬唇,“你在做什么?”

    他怔怔然地凝眸,瞳仁中影着昏落雨暮之中我紧张的模样,眸色瞬而黑沉似若乌墨浓鸦,有丝委屈,有丝不甘,还有一丝淡到极致的绝望。他垂目,发白的唇微动,沙哑着嗓音几近自语,“你果然……来了……”

    “果然……只有如此……你才会……”

    雨声纷乱嘈杂,话语断续难辨。我凑近他,他却蓦然抿唇,受惊般放开我连步后退,染血的指一寸寸攥握,又颓然松开,垂在身侧。

    “跟谁学的?谁教你伤害自己的?长本事了么?”我欺身至前,将他重新纳入伞中,恼道,“你觉得我会吃这一套么?!”

    话虽如此,手中的伞,却下意识地向他倾着,冰冷的雨珠在伞沿聚落如流,瞬间将我劈头盖脸地浇了个透。

    步杀惊忙伸手去挡,一手遮在我的头顶,一手欲要扶正伞柄。我抓住他受伤的手,他黑眸一滞,瞬间乱了方寸,却不敢用蛮力挣脱,只能倾身向我,在即将近我入怀时,生生顿住,轻举着的大掌蓦然紧握,只将触未触,虚护在我的身侧。

    我抹了满脸的雨水,翻了贴身的帕子给他包扎,又气又急,“你吃定我了是不是……你就是仗着我对你、我对你……你就……吃定我了是不是!”

    “好,我认输!我认输了!步杀……我说过的,会如你所愿啊……一句话就好,只要你对我说一句——”

    “我……学……”他开口,雨珠自睫毛滴落,视线游向沾血的指尖,乌眸中缕缕微明一瞬熄灭,脸色倏而苍白,嗓音亦哑的厉害,“我会好好……学规矩……”

    “好好……学规矩?”我错愕,哭笑不得,恨恨地瞪着他,“你再给我说一遍。”

    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我会……好好学规矩。”

    完犊子吧!

    我扔了伞,踢掉鞋,转身就走。

    *****************************************

    时已深夜,疏雨渐消。

    我疲惫地阖眼侧卧在榻上,月色在散落的乌发上蒙了淡淡融光。恍惚间,似有温热的气息靠近,止步榻前寸尺,小炉般轻暖袭人。

    我拥了拥衿被,柔软暖意包裹间,带着薄茧的指腹染了灼人的温度,迟疑着触上我的额,极轻地抚过我紧蹙的眉心。

    熟悉的气息袭至,我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下意识地把脸贴近,蹭了蹭。那指一震,受惊般缩回。

    我亦是一震,迅速睁眼。

    待看清榻前黑影,瞬间拉下脸来。殿门紧锁,雕窗紧闭,他是怎么又溜进来的。

    “步杀,你知道你这样,叫做什么么?”

    他立在床侧,半边身子匿于暗影,鸦睫轻抖,垂目。

    我恼道,“登徒子。”

    他睫毛又颤,退后一步,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

    我怒火中烧,扔了被子跳下床榻,崴了脚。他慌乱伸手欲扶,却被我一把扯住衣襟,硬生生扯下身来,“来,你告诉我,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会学……”他错开视线,眼目垂得极低,“礼、规矩,我都会学……你莫要……”

    “所以你到现在,还认为我要你学的是规矩么?”

    “你莫要……”

    “屡屡夜闯主母寝殿,这就是你所谓的规矩!”

    “你莫要……不理我……”

    我愣住。他垂下脑袋,抵上我的颈窝,细长的睫毛扇动,轻扫着我脖处的肌肤,喃喃低道,“小一……你莫要……不理我……”

    脖颈相贴处,他的气息灼热炙人。我忙伸手去探,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尚在滴水,衣物亦是半湿,捧起他的脸,果然滚烫。我慌忙起身,急道,“你、你发烧了!别坐地上,到床上去,把湿衣服换了!我去叫御医!”

    可才转身,就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我用力几下,却是挣脱不开,正要扬声唤宫婢,却听步杀低道,“莫要……唤人……莫要再……赶我走……”

    我一怔,蹲下又捧了他的脸,凑近了细瞧,他乌色的眸子迷蒙混沌,目光时聚时散,想是已经烧得有些糊涂了。

    可这人烧糊涂了,怎么跟耍酒疯一样。我耐下性子,温声道,“我不赶你。步杀,你生病了。你放开我,我得叫人帮你把湿衣服换了,再请御医……”

    话音未落,我只觉腕上大掌温度骤升,步杀周身亦有热气散出,墨发间水渍以肉眼可见之速蒸发。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用内力自我烘干么!我急了,“住手!住手!步杀你在发烧啊!你是还嫌热的不够彻底非得再添把火把自己蒸透了嘛!”

    步杀,“干了。”

    我,“你先放手。”

    步杀,“不放。”

    我,“………”

    不想,竟是被他一把抱住,困得更紧。眨巴眨巴眼睛,我瘪嘴,“步杀,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

    “那你是烧傻了。”

    “没……”

    “步杀,你要是烧傻了,我就不要你了。我不要傻子。”

    ……

    小炉翻煮,药香苦重。

    我拿帕子垫着,取了药盅,倒在杯盏中,用勺子翻搅着,小心吹凉。

    这药是治我风寒之症的,散热祛邪,和白日里备的姜糖水一起,一直在案旁用小炉温着。走回床边,伸手抽走让步杀抱着降温的瓷枕,探了探他的额头,检查了他手上重新换药包扎好的伤口。我轻叹一声,低头又吹了吹勺上的药汁,试了下温度,送到他唇边。

    步杀痴痴看了我半晌,垂眸,鸦睫一颤,就将药含入口中吞了下去。

    我一勺一勺的喂,他一口一口的喝,看起来乖极了。

    我的心情总算大好,又好奇道,“不苦么?我昨夜喝的时候,可是要被苦死了。”

    步杀怔了怔,乌眸似生了丝极淡的委屈,转瞬即逝,“苦。”

    我乐了,“那怎么办,我这里可没有梅子。”

    步杀不语,低头,含勺又咽一口苦药。我亦低头,笑的眉眼弯弯。

    半晌,总算是把药喂完了。揉揉举酸的手腕,我试了试炉上的姜糖水,温度正好,便端与步杀,“呐,这个是甜的,正好冲冲苦味,还能暖身驱寒。”

    说着,我转身,翻箱倒柜找出个干净的巾帕。扭头,却见步杀将那姜糖水弃在一旁,目光瞬也不瞬,直愣愣地盯着空了的药碗。

    我瞧一眼姜糖水,“你不喝么?”

    他仰头,凝眸定定望我片刻,绷了唇,侧脸垂目,“不喝。”

    我走过去,用勺子搅了搅姜糖水,递到他唇边,“多少尝点儿吧。药那么苦,嘴巴苦苦的,不难受么?”

    还是说,他不喜甜的么?我想了想,莫不是死士,连味觉喜好都与人不同的?讪讪想要收回手,却不想步杀启唇一张,将我喂到口边的姜糖水含了下去。

    一勺一勺姜糖水喂下肚,他依旧垂着眉眼,目光浅浅落在我执勺的手,紧绷的唇角渐渐柔和起来,乌眸亦清亮了些许,分明是喜欢的。

    我瘪嘴,哼,死鸭子嘴硬。

    又想起嗜甜如命的老爸,同学聚会为了装酷不被人说娘气,非说最讨厌的就是甜品点心一口不沾,结果到家了捶胸顿足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了好几天。啧,喜甜就喜甜呗,面子哪有美食重要呐!

    直到一碗姜糖水见底,我方才想起身旁的巾帕。探身勾过步杀胸前的一缕黑发,拈了拈发梢,竟还是湿的。便取了巾帕搭在他脑袋上,细细揉擦起来,碎碎念道,“内力烘干果然不靠谱,你看你,这头发又浓又密,还长这么长,发根和表面那层虽然干了,中间却还湿着呢,最后都顺着发梢滴下来了,你瞧瞧你衣服上的水印子……话说……你这衣服真的干透了么?若湿气重了受了凉,还得生病!成天就只会让我为你担心,我又——”

    手下的动作一顿,我怔住,步杀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侧,任我将他的脑袋搂靠在身前摆布,雪色巾帕之下乌发倾泻如缎,他露出的半张脸颊,被摇曳的烛光染了一抹浅淡红晕。

    棱角分明的颌线依然孤冷肃杀,紧绷的唇看起来淡漠凉薄,只是缕缕乌发垂落间,那双黑眸却影了柔软清浅的灯火月色,若莹莹剔透的乌玉,蒙了秋潭初生的潋滟水雾,懵懂幼兽般望着我,迷茫而乖顺。

    心脏蓦地一撞,我将巾帕盖在他脸上,“你、你、你自己擦!”

    他任巾帕滑落,大掌回握住我的手。腕间忽热,一串被捂的发烫的水红流光的手链,就套在了我的手腕。我好奇的举起手来瞧,惊叹,“好漂亮,这是什么?”

    步杀垂目,“嫁妆。”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面上却在发烫,“果然是烧傻了,笨蛋步杀,这叫聘礼!”

    轻轻转着手链,我开心极了,越瞧越喜欢,“步杀步杀,它是你买的么,什么时候买的呀?我们一起逛街市的时候么?你怎么突然想起送我礼物了呐?它好漂亮啊,我好喜欢!”

    “是……娘亲的。”

    我一愣,又仔细瞧那手链。手链不似凡品,精致细珠成串,众星捧月般托着颗赤色珠子,珠子玲珑莹透如浸融光,若日暮流霞红莲绽火,一盈流光似有生命。

    “是娘亲的。我一直……带在身上,”他鸦睫迅速抖动,乌眸似弥黯淡雾色,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低道,“你在生气,我……不知……要如何是好……”

    “原来你还知道我在生气呐,我道你真是块儿大木头臭石头呢,”我凑近他,笑容都快裂到耳朵后了,“好吧,好吧,你都把这么宝贝的东西送了我了,我就勉为其难,不生气了。”

    “真好看,步杀,我一定会好好带着万分珍惜的,朝朝暮暮岁岁年年,这辈子都不要取下来啦!”

    他闻言仰脸,眼中弥雾消散,乌眸似有微光,轻澜浅生。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缓缓眨动着睫毛,呆呆怔怔的模样。我心中欢喜,捧着他的脸吧唧就是一口,情不自禁地以额抵上他的额心,蹭了蹭,“怎么办,步杀,我好想欺负你呐!”

    他眨眨眼睛,仍是呆怔地望着我,却有薄绯瞬间袭至耳尖。

    我脸上发烫,摔向一旁,蒙了脑袋,裹着被子翻滚,“但我不能……欺负病人……不能欺负病人啊!”

    收势不及,咕噜噜滚出去,我随之任之,想着撞个墙清醒一下吧,不想却撞进了一只温热的大掌。悄悄掀开被子一角,果然是步杀将手垫在了我的脑袋与墙壁之间,我红着脸道,“你不要再撩我了啊!我本来就那么点儿自制力。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块儿喷香的慕斯蛋糕,闻着味儿都垂涎三尺,随时都能啊呜咬你一口!”

    步杀缓缓眨眼,“我……给你咬。”

    “啊啊啊啊!你够了啊!你个慕斯精!”

    “木丝……精……”

    “就是一种冰冰凉凉,甜甜糯糯,特别特别好吃的甜点,”说完,我好奇心起,从被里探了个脑袋,心脏咚咚直跳,“步杀,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呢?”

    步杀怔怔瞧着我,许久,垂了眼目,喃喃低道,“御米子。”

    “玉、玉米籽?”我睁大眼睛,嘴巴张了张,失落极了,“为什么……是玉米啊!这么……这么……”

    这么……不加修饰简单粗暴土到接地气儿的么?不不不,一定是死士的认知问题,绝不能以常理来推断他的思维!

    我不甘心,“那你主子,三皇子呢,他是什么?”

    步杀一愣,缓缓道,“冬日。”

    “咦,他是冬天么?”

    “冬时暖日。”

    我,“…………”

    我掀桌了啊喂!凭什么那个尹云澈就是什么冬时暖日,我就是大苞米碴子啊!你生命中的暖阳不该是我么,那个尹云澈,那个尹云澈……

    我蒙头,“明日一早,我就去寻三皇子商议对策取消婚礼!然后我就带你回北辰,不好意思呢,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冬时暖日了——”

    “莫要取消婚礼。”

    我僵了僵,掀被翻身坐起,一动不动地回望他,定了许久。伸手探上他的额头,“你又,发烧了么?”

    “莫要取消婚礼。”

    我面上微微泛白,语气却平静的,连自己都惊讶,“步杀,我以为,我们已经心意相通、达成一致了。”

    “莫要……取消婚礼。”

    “所以,又是我一人,在自作多情了,是么?”

    ”……”

    “为什么,是谁威胁你了么?还是你有什么苦衷?还是有什么……有什么我所不能知道的缘由?步杀,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啊!你和我,还有药鬼前辈,黎萱,惜了了,这么多人,大家一起想,总会有办法的啊!”

    “……”

    “步杀,你告诉我啊,你可以有所保留,你不想让我听的,可以闭口不言,可以跳过可以翻篇,但你起码让我知道,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儿……好不好……”

    他垂目,紧抿着唇,失魂落魄地凝着自己的手。

    “步杀……我讨厌你了……我真的……开始……讨厌你了……”

    他脸色倏而煞白,眼目垂得更低,却仍不言一语。

    “你知不知道误会是怎么产生的!就是因为像你这样闷不吭声什么都埋心里还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人!”

    “……”

    “呵,为对方好……我是不是……又开始自作多情了……”

    “……”

    “步杀,我只问你一句,最后一句。”

    “……”

    “对你来说……我和你主子,究竟谁……比较重要?”

    ”……”

    “好,我知道了。”

    “……”

    “原来这手链,竟真的是……嫁妆呐……”

    “……”

    “原来,被烧傻的那一个……是我啊……”

新书推荐: 咒回之我对你可是纯爱哦 【原神】大书记官与轻小说家 回见 科研所,但不服就干 你眨眼萌死他 暗香疏影,绝恋幻情 机械师穿进年代玛丽苏文[六零] 豪门女配重生后,她手握系统觉醒 可编可演可恋爱 唐樱不做金丝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