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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小丫鬟给红罗烛放上花罩,端齐了摆在两侧的连枝灯架上。烛光摇曳,江夕月随陆承渊在桌边坐下。外头有人在招呼盘盏,江夕月听声倒是熟悉。进来后才发现是刚搬过来的芳芜,江夕月立刻就站起来了。

    这可是老太太安排过来的人,她怕间接得罪了老太太。

    陆承渊却觑了她一眼,不容置喙的一字:“坐。”

    江夕月回看他一眼,只好侧着身子再次落座。

    到底坐得不舒服,桌下偷偷地扭腰。

    芳芜却做事利落,转眼就把桌子布置好,自桌边退后一步:“二爷,饭菜已上齐,请二爷用膳。”

    陆承渊也不急用,反倒问一句:“桌上只坐了我一人?”

    芳芜便又转向江夕月,恭恭敬敬请了一句:“请姑娘用饭。”

    老太太身边的人,果然是有本事的。陆承渊摆明要给江夕月撑腰,芳芜的神色却不喜不怒。江夕月虽看不出她的想法,却知道越是这样闷声不响的人,心里越是有想法主意的。

    不晓得老太太打发她来做什么,江夕月到底不敢怠慢,回了一句:“多谢芳芜姐姐。”

    芳芜依旧垂眉顺目:“二爷是主子,姑娘跟二爷同桌用饭,也是主子,奴婢当不起姑娘这声谢。”

    江夕月怔然。那日喊她给王管家传话,她可不是用的这种口气。如今当着陆承渊的面,语气不留痕迹就作了调整,确也是精明老道、会看人下菜碟的了。

    江夕月就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默默吃饭。

    陆承渊让芳芜退下去,看她一脸不高兴,笑问:“怎么,觉得我不该这么使唤她?”

    江夕月拿筷子戳米饭:“二爷怎么待她,那是二爷的自由。可老太太派她过来,却是为了监视我的,犯不着为我得罪人。”陆老太太到底跟陆承渊有母子情,也会对陆承渊的决定产生影响,江夕月为长远计,怎么也想搞好关系。

    可陆承渊却笑道:“连个芳芜你都搞不定,以后怎么替我当家管事?还是依我的意思,把她给东府那边退回去?”

    江夕月说:“二爷这里也没人伺候,何苦让人跑来跑去?”

    陆承渊就笑:“你自己招来的,回头可别吃醋。”

    老太太是把芳芜给了过来,可到底是为了江夕月,还是为了陆承渊,这底里心思谁能知道。芳芜的伶俐比江夕月也不相上下,或有那造化能耐的,修得个百年同船渡,对宁远侯府也不是坏事。

    江夕月更没有胃口了,筷子啪地一放,鼓着腮帮子坐到一边去了。

    陆承渊就喜欢她这小脾气发不出来的模样,气鼓鼓得像只兔子,就着菜多喝了几口酒,一点也看不出白日里奠过故人的痕迹了。

    知道他心里有盘算,江夕月还想问问后情,刚端了茶水,外头王管家走了进来,凑到陆承渊跟前低语:“二爷,巷子口的哨岗退了。”

    陆承渊挑眉:“是吗?”稍停又道,“也该退了。”

    冯公公出事已经多日了,这几日里陆承渊该吃吃该喝喝,一点没有绸缪布局的紧张。北上的皇差兴夜兼程,怎么也该把冯庆拎到掌心里了,到时候密报是真是假,大牢刑架上一提溜,就什么都知道了。

    江夕月知道陆承渊在宫里有耳报,却不知道宁远侯府被监视了。听得王管家这么说,紧张地坐到了桌前。陆承渊却显得十分轻松,愉快地谈起消遣来:“听说京城最近有个梨香班十分热闹,明日替我安排一场。”

    王管家听后却皱眉,试探地问:“二爷……只是听戏?”据说那梨香班的戏子个个都是国色天香,达官贵人里多有借机兴狎的。陆承渊虽说向来不爱听戏,猛然说起倒让王管家生出点心思。

    没事去听什么戏……江夕月不知道什么梨香班,心里到底好奇地嘟囔,睁着眼瞅着说话的主仆二人。

    陆承渊瞥见江夕月探究的表情,心里痒痒,故意装没瞧见,端自看着王隶轻嘲:“我听什么戏,只有爱听戏的人,才会提着耳朵听。”

    王管家怔愣,他没听懂陆承渊的话。

    可江夕月却倏然脸红,放下盖碗就走出门去了。

    “哼……不是为了你的生死大事,谁又愿意提着耳朵打听?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江夕月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晚上陆承渊咬她耳根,她也混身僵硬毫不配合。

    陆承渊不放过她,翻到上面顾自享受起来。

    江夕月一边抗拒一边承受,陆承渊抵在她耳边喘气,连语气也仿佛搓揉筋骨:“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吗?”

    江夕月侧头闭眼不看他:“不知道。”

    他眸色深得仿佛墨浸,忘乎所以地道:“因为你生气的时候,腿上就特别用力,那里……”

    江夕月一下就抖索起来,张口咬在他撑在耳旁的手臂上。

    隔日醒来,薄露降了一地。

    慢慢的日头起了,天气还是朗晴。

    晨扫的下人在院子里干活,芳芜和晴玉凑在一起说话,江夕月披着衣服走出来时,晴玉笑着给她请了个安,芳芜却跟着对她道:“今日天气好,襄阳伯夫人来看望老夫人。方才老太太差人传话,伯爵府的人可能会往院里来,请西府里人都知道。”

    芳芜本身面相就生得冷淡,跟江夕月也说话一板一眼的。经过了昨夜的事,江夕月也晓得她不喜欢自己。到底求人不如求己,她便也淡淡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厢房里翠袖正好出来,不晓得这里发生什么,迎上来便问陆承渊起了没有。

    江夕月知道陆承渊今天要出府,想来他不会醒得太晚。吩咐翠袖拿了衣裳去伺候梳洗,又想起昨晚咬他那一口,让她再带些伤药进去清理。翠袖因而惊异地问:“二爷受伤了?”

    江夕月一笑:“不是那种伤。”

    “哦~”翠袖含着笑点头,转身去厢房拿药了。

    这么光明正大地谈论房里的事,江夕月察觉到芳芜心里不大乐意。但她到底也没有说什么,江夕月就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信步走出了承恩院。

    难得有如此平静的一日,江夕月一路走到西府东园的曲池旁,在高丘上的圆亭里才停下脚步。

    虽然东池的垂柳已经消了绿意,但圆亭四周的枫叶却如红锦一般灿烂,隔着池水可以看到东岸那颗高大的银杏,金黄色的叶子随风悠悠地飘落在池岸边。

    这是江夕月来到这世界里度过的第二个秋天,宁远侯府也似比去年更好看了。

    虽说秋色如酒秋景如旧,但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再不能似去年一般,好像这个世界的闲人一般,只管游历般地赏景随适了。

    这时江夕月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许久未想过前世之事了。

    她已经许久没想起过死去的阿婆,没想起资助她念书的老板,也没想起过曾经一起上学的同学了。

    那个不用为了出门一趟而计划许久的世界,那个不用拘束礼节却鼓励真诚的世界,已经彻底离她远去了。仿佛前世的经历是她做过的一场梦,而这个懵懂闯入的世界,才是她的意识真正的归宿。

    江夕月知道,自己渐渐与这世界融为一体了。

    她已经习惯了跪拜请安,并能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了。那么是不是终有一天,她也会完全忘记前世的经历?

    她会忘记阿婆对她的关怀呵护,忘记那个世界的运行方式,忘记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关系。她会忘记她来自于一个可以自主决定去留、决定婚姻的地方,而彻彻底底地变成陆承渊背后的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操持家事的符号?

    江夕月突然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那万里晴空仿佛开始在头顶旋转起来,有孩童的笑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唱着什么熟悉的歌谣。

    她扶住圆亭狠狠地咳嗽了起来,原来那不是什么孩童的歌声,而是蕴姐儿和一个小男孩跑到了银杏树下玩耍。

    小男孩身后跟着好几个脸生的下人,一定就是襄阳伯爵府的仆人了。

    蕴姐儿平日里闷不作声的,跟着那小公子倒是活泼得多。江夕月靠在亭栏上,远看着那小公子拿蕴姐儿开心,给她头上放银杏叶当装饰,蕴姐儿笑得天真烂漫,追着那男孩一路跑向桥西。

    江夕月病没好全,回去用过早膳,又被翠袖抓着喝了一顿药,苦得舌根都发麻。王管家已经备好了车马,翠袖过来帮江夕月换衣裳。夕月换了一身艾绿的长衫,搭配着鸦青的妆花马面,看起来富贵又清雅。

    陆承渊还在书房办事,江夕月带着翠袖往南边走。路上隔着游廊,又看见蕴姐儿和小公子在石阶上玩耍,江夕月不由得停下了步子。

    一时看得痴了,身后来了人都不知道。

    直到那人问起:“看什么呢?”

    江夕月才回头,陆承渊正站在身后看着她。

    “看小孩子玩闹。”

    陆承渊扬眉:“这有什么好看的?”

    江夕月却温暖一笑,看着远处漫道:“看到那伯爵府的小公子,就能想起二爷来。二爷小时候定像他一般,有点调皮,又十分可爱。”

    她的声音柔和细腻,带着某种时光的温度,仿佛真能从眼前看到他小时候的模样,神色里充盈着关怀和爱意。

    陆承渊小时候过得可真不如意。

    不仅经常挨打挨骂,还总是生病发烧。一开始还会调皮捣蛋,一次次被教训后,就学会了在人前伪装。只是用力地活下来罢了,哪里还论得上可爱与否呢?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拍拍江夕月的肩头:“走吧。”

    江夕月却抬起头看他:“二爷喜欢孩子么?”

    陆承渊思索片刻:“谈不上。”虽然对蕴姐儿很是包容,但他却从未想过有孩子,毕竟是成婚后才考虑的事情。

    可江夕月却道:“若是能回到过去,抱抱小时候的二爷就好了。”

    “……”陆承渊语塞,一时竟百感交集。

    江夕月却轻盈地走出去,窈窕身姿如花影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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